巷口的路燈壞了整一周，黑黢黢的燈桿戳在積雨里，銹跡被雨水泡得發(fā)暗，成了沈景回出租屋的固定標記。
他總在深夜兩點左右回來，不為別的，畢竟剛殺完人，也是需要一些時間去處理沾血的外套，和作案工具。
從外面回來而粘上的雨水，正順著黑色雨衣的下擺往下滴著雨水，鞋尖也沾著不知來自哪里的泥。
每走一步，樓道里的聲控燈就亮一盞，他很享受這種過程。
但在他停在三樓轉(zhuǎn)角時，昏暗的燈光卻在慢慢暗下去，緩慢的步伐也停了下來，三樓的窗戶縫里，那里總漏著點暖黃的光，也會漏出斷斷續(xù)續(xù)的鋼琴聲。
仔細聽，外面滴答作響的雨水聲，混著那美妙的鋼琴聲，僅在此刻，產(chǎn)生了奇妙的違和感。
是《致愛麗絲》。
而這時，她總是在同一個小節(jié)卡殼，像被雨打濕的棉線，剛攢夠力氣拽緊，又軟塌塌地斷了。
那是住在這兒的盲女陶悅在練琴。
沈景靠在冰冷的墻面上聽半分鐘，他總是能想象出陶悅坐在鋼琴前的樣子：
她該是微微蹙著眉，指尖在琴鍵上摸索，另一只手會下意識攥著裙擺，盲杖斜靠在鋼琴腿邊，沾著點白天出門帶的風(fēng)露或不知在哪兒弄的花香。
花香很好聞。
說不出話來的好聞。
記得他第一次和她說話時，也是個下雨天，只不過是在路燈壞的第三天。
那天他剛把沾了血色痕跡的外套塞進雜物間的舊木箱，雨衣下擺的水在臺階上積成小洼。
身后突然傳來“嘩啦”一聲，那時的他很是警惕，聽到聲響條件反射般的回頭，卻發(fā)現(xiàn)是一位戴著墨鏡的女生，那女生就是陶悅。
那時的陶悅抱著的白菊撒了一地，米白色花瓣沾了灰，盲杖骨碌碌滾到他腳邊。
“抱歉……能麻煩您幫我撿一下嗎？”
她聲音很輕，帶著點無措的顫音，耳朵微微動著，像在捕捉他的位置。
沈景彎腰時，雨絲飄進衣領(lǐng)，涼得他指尖發(fā)僵。
他聞到她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是社區(qū)醫(yī)院的消毒水混著曬干的皂角香——后來他才知道，她每天下午會去醫(yī)院幫護工整理藥品，那味道是沾在袖口上的。
?。ㄗⅲ禾諓偟墓ぷ魇牵好刻煜挛绺鶕?jù)護工提前告知的“存放區(qū)域編號”（如“左數(shù)第三層、紅色觸覺標記盒”），將患者取藥后剩下的密封盒放回原位。
再用手觸摸盒身的盲文標簽，核對數(shù)量（比如“王爺爺?shù)乃幒薪裉煸撌?盒，摸完確認沒少”），最后把空盒整理好交給護工——全程不涉及識別藥品成分、規(guī)格，只靠觸覺和提前記熟的區(qū)域位置完成。
在現(xiàn)實世界中，這種事是有可能的哦?。?/p>
他把盲杖遞過去，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溫溫的，像剛曬過太陽的棉花。
又蹲下來撿菊花，花瓣上的泥蹭在掌心，他下意識用雨衣袖口擦了擦，確認每一片都干凈了，才輕輕放進她懷里。
“謝謝。”陶悅把花抱得緊了些，頭微微偏向他的方向，“您的手好冷，是剛從外面回來嗎？這雨總不停，巷口第三級臺階有個坑，您走的時候要當心哦?！?/p>
沈景沒說話，喉結(jié)動了動，只聽見她又說：
“我今天練《致愛麗絲》，卡殼的地方好像找到感覺了，下次您經(jīng)過時，我彈給您聽好不好？”
他還是沒應(yīng)，轉(zhuǎn)身往三樓以上的樓梯上走。
不久身后的鋼琴聲很快響起來，這次如她說的那般沒再斷，流暢的旋律裹著雨意，輕輕繞著他的腳步，像在送他到門口。
從那以后，沈景的作息好像悄悄變了。
他不再把沾味的外套塞進雜物間，而是先繞到巷尾的公共洗衣房，用消毒水反復(fù)搓洗袖口和衣角，直到聞不到任何異味，才敢上樓。
有時他會提前回來，在樓下的便利店買袋熱牛奶，趁陶悅?cè)N房倒水的間隙，輕輕放在她門口。
牛奶袋上的水珠會在地面留個小印，他總要用鞋底蹭掉，才敢離開。
陶悅好像也摸清了他的習(xí)慣。
他的腳步聲比別人重些，尤其是在雨天，鞋底踩過水的聲音很明顯。
每次他走到二樓，三樓的琴聲就會輕一點，門縫里的暖光會亮得更柔。
有次他感冒了，咳嗽聲沒忍住，第二天門口就多了袋感冒藥，藥盒上用盲文寫著“飯后吃，一次一?！?。
他捏著藥盒，指尖反復(fù)蹭過盲文凸起的紋路，心里像被溫水泡過，軟得發(fā)疼。
他開始幫她做些小事。
他從不說自己是誰，做過什么，只在她鋼琴的E弦斷了時，他趁她去社區(qū)醫(yī)院的功夫，從五金店買了新弦，蹲在鋼琴前換。
指尖被琴弦勒出紅印，他也沒出聲，只把斷弦?guī)ё?，扔進遠處的垃圾桶；她想買的白菊總被早市的人搶光，他就清晨五點繞路去城郊的花市。
挑帶著露水的花苞，放在她門口，花瓣上別張紙條，只寫“干凈的”三個字，字跡潦草得像在藏什么。
陶悅會把那些白菊插進窗邊的玻璃瓶里，每次沈景經(jīng)過，都能聞到淡淡的花香。
有次他停在門口，聽見她對著花瓶輕聲說：“今天的花比昨天開得大，他是不是起得更早了？”
聲音很輕，卻像根細針，輕輕扎在他心上。
他靠在墻上，聽著屋里翻盲文樂譜的沙沙聲，第一次希望時間能慢些。
慢到他能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藏在雨衣下的過去。
警察找上門的那天，雨下得比往常都大，敲在窗戶上噼啪響，像要把整個巷子掀翻。
沈景攥著門把的手冰涼，指節(jié)泛白，聽見樓下傳來陶悅的聲音，帶著點著急的顫音：“你們說的人，是不是手很涼，會幫我撿菊花，還會幫我換琴弦的先生？”
警察沒說話，只聽見她又說：
“他人很好的，上次我摸黑倒水打翻了杯子，是他悄悄幫我拖干凈的；我找不到盲文版的《月光》，也是他放在我門口的……他、他不會做壞事的，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
沒在繼續(xù)聽得沈景輕輕帶上門，最后看了眼三樓的窗戶。
暖黃的燈還亮著，只是鋼琴聲沒再響起，只有雨聲在耳邊繞。
他走進雨里時，好像還能聞到白菊的香，想起她那天說“彈給您聽”時，耳朵微微泛紅的樣子，心里像被雨水泡過，又酸又軟；想起前幾天夜里，他路過她門口，聽見她彈《致愛麗絲》。
而那次沒卡殼，旋律溫柔得像裹了層糖，他站在黑暗里聽完整首，直到聲控燈暗下去，才敢抬腳走。
雨越下越大，把他的腳印沖得干干凈凈。
他不知道陶悅會不會等他回去聽琴，也不知道門口的牛奶明天還會不會有人放。
只知道巷口的路燈要是修好了，下次她出門，就不用再摸黑走那級有坑的臺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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