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沼鎮(zhèn)的雨總帶著鐵銹味。
萊斯特醫(yī)生的診所藏在鎮(zhèn)子邊緣的橡樹林里,灰石墻爬滿暗綠色的苔蘚,屋檐下懸著一串風(fēng)干的草藥。
牛至、迷迭香,還有幾株常人認(rèn)不出的、葉片泛著銀灰光澤的“鴉眠草”。
他總穿著深黑色的長外套,領(lǐng)口別著一枚鴉羽胸針,銀灰色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連指尖都透著拒人千里的整潔。
“吱呀”一聲,診所的木門被推開,雨水順著來人的紅發(fā)往下淌,在青石地面暈開一小片深色水漬。
萊斯特正低頭用銀質(zhì)解剖刀劃開一只病死野兔的腹腔,聽見動靜也沒抬頭,只淡淡開口:“霧沼鎮(zhèn)不接待外鄉(xiāng)人,尤其是……”
話音頓在半空。
他抬眼時,正對上一雙純黑的瞳孔,黑色的瞳孔在這種地方被稱為不祥之兆,尤其再加上她那一頭耀眼的紅發(fā),這些更是讓她背負(fù)了十七年魔女的名稱。
萊斯特聽說過這個女孩的事情,對于女孩那黑瞳紅發(fā)的事情不以為意,如今見到真人的萊斯特,倒覺得她那雙眼睛很像兩汪凝住的墨。
倒不是說不好,反而覺得很漂亮,讓人忍不住沉淪下去的漂亮。
女孩看著不過十七八歲,紅發(fā)濕得貼在臉頰,破舊的灰布裙沾滿泥點,卻攥著一個用荊棘藤捆住的木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我找萊斯特醫(yī)生?!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救一只鳥?!?/p>
萊斯特放下解剖刀,用白布擦了擦手。
他見過太多抱著“求醫(yī)”名頭來求藥的人——有人想要治百病的神草,有人想要害仇人的毒劑,眼前這女孩的眼神卻很干凈,像霧沼深處沒被污染的泉水。
“霧沼鎮(zhèn)的規(guī)矩,”他走到柜臺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褐色陶罐,“求醫(yī)需付‘等價之物’。你的‘等價物’是什么?”
女孩把荊棘木盒放在柜臺上,藤條上的尖刺不小心劃破了她的掌心,血珠滴在木盒上,竟順著木紋滲了進去。
“里面是‘活木’,能讓枯死的樹再發(fā)新芽?!彼D了頓,補充道,“我叫艾拉?!?/p>
萊斯特打開木盒,里面果然躺著一截泛著淺綠光澤的樹枝,即使脫離土壤,枝干上還冒著細(xì)密的水珠。
他挑了挑眉——活木是霧沼傳說中的東西,據(jù)說只長在被“魔女之力”滋養(yǎng)的土地上,而眼前這女孩,顯然和“魔女”脫不了干系。
“鳥在哪?”他終于松了口。
艾拉從身后的布包里捧出一只通體漆黑的烏鴉,它的翅膀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眼睛卻還亮著,看見萊斯特時,竟發(fā)出一聲沙啞的鳴叫。
萊斯特的動作頓了頓。
這只烏鴉的左翅上,有一道和他胸針上一模一樣的鴉羽紋路。
…
診所的里間擺著一張鐵制病床,艾拉抱著烏鴉坐在床邊,看著萊斯特用銀鉗小心翼翼地復(fù)位烏鴉的翅膀。
他的動作很輕,和他冷硬的外表截然不同——指腹擦過烏鴉羽毛時,會下意識避開破損的地方,給傷口涂藥膏時,還會低聲說一句“忍一下”。
“你好像很喜歡烏鴉?!卑鋈婚_口。
萊斯特手上的動作沒停,“只是順手?!?/p>
他很不想承認(rèn)的是,每次看見烏鴉,都會想起十年前的事——那時他還是皇家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跟著導(dǎo)師去北方邊境義診,卻遇上了一場瘟疫。
混亂中,是一只烏鴉引著他找到了藏在山洞里的幸存者,而那只烏鴉,最后死在了護著他擋箭的路上。
“它叫‘墨羽’。”艾拉摸了摸烏鴉的頭,“是我在林子里撿到的,它總跟著我?!?/p>
萊斯特纏繃帶的手頓了頓,“你住在霧沼深處?”
霧沼鎮(zhèn)的人都知道,林子深處是“魔女的領(lǐng)地”,據(jù)說那里的人會用活人獻(xiàn)祭,還能操控野獸。
艾拉的黑瞳暗了暗,“我沒有害過人。”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他們說我是魔女,是因為我能讓植物活過來,能聽懂動物說話,但我從來沒傷過任何人?!?/p>
萊斯特抬眼看向她。艾拉的紅發(fā)垂在肩前,遮住了她的側(cè)臉,只露出一截線條柔和的下頜。
她的掌心還在流血,卻沒顧上處理,只是專注地看著墨羽,像在守護一件稀世珍寶。
“你的手?!彼f過去一塊浸了草藥的白布。
艾拉接過白布,指尖碰到他的手時,兩人都頓了一下。
萊斯特的手很涼,像霧沼的井水,艾拉的手卻很暖,連帶著白布都染上了一絲溫度。
“謝謝?!彼皖^包扎傷口,耳尖悄悄紅了。
接下來的三天,艾拉每天都會來診所看墨羽。
她總是背著一個布包,里面裝著新鮮的漿果和草藥。
有時是能止血的紫花地丁,有時是能安神的纈草,每次放下東西,就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墨羽一點點恢復(fù)。
萊斯特也沒再提“等價之物”的事,但他會在艾拉來的時候,泡上一杯熱草藥茶,放在她手邊。
會在她盯著窗外的雨發(fā)呆時,遞過去一本舊的植物圖鑒;甚至?xí)谒恍⌒拇蚍幤繒r,先問她有沒有受傷,而不是責(zé)備她弄臟了地面。
“萊斯特醫(yī)生,你好像和別人說的不一樣?!?/p>
第五天,艾拉看著萊斯特給墨羽拆繃帶,忽然說。
“別人怎么說我?”萊斯特問。
“他們說你是‘冷血醫(yī)生’,只認(rèn)錢,不管人命?!卑穆曇艉茌p,“但我覺得,你只是…不想讓人靠近。”
萊斯特的動作僵住了。
他活了三十年,第一次有人看穿他的偽裝——他筑起冷硬的外殼,是怕再經(jīng)歷一次失去;他強調(diào)“等價交換”,是怕付出真心后,又被當(dāng)成怪物推開。
墨羽撲棱著翅膀,飛到萊斯特的肩膀上,用頭蹭了蹭他的臉頰。
萊斯特看著艾拉純黑的瞳孔,里面映著他的影子,清晰又溫暖。
“也許吧?!彼p聲說,第一次沒有否認(rèn)。
…
平靜的日子沒持續(xù)多久。
那天早上,萊斯特剛打開診所的門,就看見鎮(zhèn)民們舉著火把站在門外,為首的是鎮(zhèn)長老湯姆。
他的臉漲得通紅,指著診所里的方向,大聲喊道:“萊斯特!你把魔女藏在里面是不是?!”
萊斯特皺起眉,“什么魔女?”
“就是那個紅發(fā)黑瞳的女孩!”湯姆身后的一個婦人尖叫起來,“昨天我家的雞死了三只,肯定是她下的咒!”
“還有我家的麥田,一夜之間全黃了!”另一個農(nóng)夫附和道,“霧沼鎮(zhèn)的規(guī)矩,魔女必須被燒死!”
人群的情緒越來越激動,火把的光映在他們臉上,滿是恐懼和憤怒。
萊斯特?fù)踉陂T口,冷聲道:“沒有證據(jù),別亂說話。艾拉只是我的病人,不是什么魔女。”
“病人?”湯姆冷笑一聲,“她能讓活木發(fā)芽,能和烏鴉說話,這不是魔女是什么?萊斯特,你別被她騙了!十年前的瘟疫,就是魔女引來的!”
十年前的瘟疫——這五個字像一根針,扎進了萊斯特的心里。
他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想起那只救了他的烏鴉,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