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鉤撕開肋排的脆響,異常清脆地刺入耳膜。一股濃烈得令人窒息的、混合著血腥與內(nèi)臟特有腥臊的滾燙蒸氣,猛地撲面而來,狠狠堵住了我的口鼻。
我劇烈地嗆咳,肺腑如同被粗糙的砂紙狠狠摩擦,每一次吸氣,都是那種粘稠、甜膩又帶著腐敗鐵銹味的空氣。沉重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視野里一片模糊晃動的赤紅——巨大的篝火在眼前瘋狂跳躍,火焰貪婪地舔舐著懸掛在木架上的黝黑鐵鍋。鍋里渾濁的湯水在瘋狂翻滾,不時有難以名狀的、被煮得發(fā)白腫脹的肢體碎塊,在渾濁的湯浪中沉沉浮浮,沉沉浮浮……
胃袋猛地收縮痙攣,一股酸腐灼熱的液體瞬間沖上喉嚨。我死死咬住牙關,硬生生將它咽了回去,牙齒因為用力過度而咯咯作響。身體被粗糙的麻繩緊緊捆縛,蜷縮在冰冷潮濕、混雜著血腥和泥濘的地面上。周圍是混亂的喧囂,粗嘎的羯語吼叫、絕望的哀嚎、垂死的呻吟,還有那些圍著大鍋、眼睛在火光中閃爍著野獸般貪婪光芒的胡人士卒。
永嘉五年?胡人軍營?人……人相食?!
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靈魂深處。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心臟,幾乎讓它停止跳動。我不是在圖書館查閱史料嗎?那本泛黃的《晉書·懷帝紀》剛剛翻到“永嘉五年,大旱,江、漢、河、洛皆竭,流尸滿河,白骨蔽野”……怎么一轉(zhuǎn)眼,就成了這煉獄鍋里等待下鍋的一塊肉?!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利刃般切割著意識。前一刻書頁的墨香猶在鼻端,下一刻已是地獄般的腥臓惡臭。這具身體的原主……他是誰?怎么會落到這里?
就在這驚懼欲絕的混亂中,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無意間觸碰到一個緊挨著我的、早已僵硬的軀體。那具尸體衣衫襤褸,頭顱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向一邊,脖頸上是一道深可見骨的猙獰刀口,血污早已凝固發(fā)黑。我的手,幾乎是出于一種瀕死的本能,顫抖著摸索進他胸前破爛的衣襟。
指尖猛地觸到一小塊異常堅硬的東西!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我屏住呼吸,用盡全身力氣,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摳了出來。借著不遠處跳躍的、映照著人肉湯鍋的篝火微光,看清了那東西:一塊斷裂的、染滿烏黑血漬的竹制信箋碎片,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暴力撕扯過。上面殘留著幾個墨色模糊、但筆鋒凌厲、結構嚴謹?shù)哪帧瓣惪ぶx氏頓首”。更刺眼的,是竹片一角,刻著一個極小的、線條古樸流暢的族徽印記——一只展翅的玄鳥。
陳郡謝氏!東晉頂級門閥!衣冠南渡的主力!
一個瘋狂而渺茫的念頭,如同黑暗深淵里驟然閃現(xiàn)的一絲微光,瞬間攫住了我全部心神。這具尸體……或許就是謝氏派往北方聯(lián)絡舊部或打探消息的使者?或者,是試圖逃亡南渡卻被截殺的門人?
“還有活氣兒?拖過來!將軍說了,細皮嫩肉的漢狗,煮起來才夠鮮!”
一聲粗魯?shù)聂烧Z嘶吼像鞭子一樣抽在耳膜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殘忍和興奮。兩個穿著臟污皮甲、渾身散發(fā)著汗臭和血腥混合氣味的羯族士兵,罵罵咧咧地朝我走來,沉重的皮靴踩在泥濘的地上,發(fā)出噗嗤噗嗤的聲響。他們粗壯的手臂帶著一股無法抗拒的蠻力,像抓小雞一樣,粗暴地抓住我的胳膊,硬生生將我從泥地里拖拽起來。
冰冷的絕望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完了!來不及了!
我被他們粗暴地拖行著,目光掃過周圍那些麻木、驚恐或同樣閃爍著貪婪的眼睛,最后死死盯住那口翻滾著人肉、散發(fā)著地獄氣息的巨大鐵鍋。鍋下燃燒的木頭噼啪作響,鍋里的湯水咕嘟咕嘟冒著令人作嘔的氣泡。
“等等!”就在被拖到距離鍋沿僅一步之遙,那滾燙的、帶著腐肉氣息的水汽幾乎灼傷我臉頰皮膚的瞬間,一股前所未有的求生意志如同火山般爆發(fā)。我用盡胸腔里所有的空氣,發(fā)出了一聲嘶啞、變調(diào),卻異常尖銳的吶喊!
這聲嘶吼,在營地的喧囂中顯得極其突兀,竟真的讓那兩個拖拽我的羯兵動作頓了一頓。周圍嘈雜的聲音也似乎為之一滯,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著驚愕、嘲弄和純粹的殘忍好奇。
我甚至能感覺到,篝火陰影深處,一道格外冰冷銳利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穿透混亂的空氣,牢牢釘在了我的身上。
那兩個羯兵愣了一下,隨即暴怒,其中一個揚起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聲狠狠朝我臉上扇來:“漢狗!找死!”
掌風撲面,帶著濃重的膻味。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我猛地抬起唯一能勉強活動的右手臂,將那塊染血的竹片信箋碎片,高高地、幾乎是孤注一擲地舉過了頭頂!斷裂的竹片邊緣刺破了我的掌心,溫熱的血順著指縫流下,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陳郡謝氏!”我嘶聲喊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血沫,“我乃陳郡謝氏子弟!爾等安敢辱我?!謝太傅若知……” 后面的話我故意含糊其辭,只把“謝太傅”三個字咬得極重,帶著一種世家子弟特有的、瀕臨絕境卻依然強撐的倨傲和憤怒。東晉初期,陳郡謝氏雖未達鼎盛,但“謝太傅”謝安之父謝裒,此時亦為南渡名臣,聲名顯赫,足以震懾邊荒胡將。這聲嘶力竭的呼喊,在充斥著野蠻殺戮的營地里,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屬于另一個遙遠世界的威儀。
那只扇過來的巨掌,硬生生停在離我臉頰不足一寸的地方。舉著竹片的手臂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斷裂的竹片邊緣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更多的血涌了出來,沿著手腕蜿蜒流下,在火光中顯得刺目驚心。
死寂。
周圍嘈雜的喧囂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斷。篝火噼啪的燃燒聲,鍋里湯水翻滾的咕嘟聲,變得異常清晰。無數(shù)道目光——羯兵的、俘虜?shù)摹寄淘谖腋吲e的那塊染血的竹片上,凝固在我那身雖沾滿污泥卻仍能看出質(zhì)料尚可的破爛衣衫上。
沉重的腳步聲自身后陰影里傳來,每一步都踏在緊繃的死寂上,敲打著所有人心跳的鼓點。一個高大的身影分開人群,如同鐵塔般矗立在我面前,投下的陰影瞬間將我完全籠罩。
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黑色札甲,甲片縫隙里凝結著暗紅的血垢,散發(fā)出濃重的鐵銹和血腥混合的氣味。腰間的彎刀刀鞘磨損得厲害,露出里面雪亮的刀鋒。一張臉如同刀劈斧鑿,線條剛硬冷峻,深陷的眼窩里嵌著一雙鷹隼般的眸子,此刻正死死盯著我高舉的手,盯著那塊小小的竹片。那目光,銳利得像要穿透竹片,看穿我靈魂深處每一絲顫抖的偽裝。他便是石虎,石勒麾下以悍勇聞名的年輕將領,此刻他便是這片血腥營地的主宰。
時間仿佛凝固。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轟鳴聲。那冰冷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一寸寸刮過我的皮膚。掌心傷口的刺痛提醒著我,任何一絲微小的破綻,都可能將我徹底推入身后的沸鍋之中。
“謝家?”石虎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他緩緩伸出裹著粗糙皮革的手,動作不快,卻帶著不容抗拒的沉重壓力。粗糙的指腹猛地從我緊握的手中,硬生生摳走了那塊染血的竹片。
他捏著竹片,湊到眼前,借著跳動的篝火仔細端詳。那玄鳥印記和殘存的墨字在火光下顯得愈發(fā)清晰。他鷹隼般的目光反復在竹片和我臉上來回掃視,銳利得似乎要剝開我每一層皮肉,直刺骨髓。
“陳郡謝氏……”他低聲重復了一遍,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片冰冷的審視。那目光再次落回我臉上,帶著赤裸裸的、如同評估牲口價值的打量。“衣冠南渡,舉族逃命。你一個謝家子,留在這北地煉獄,等死?” 他的嘴角扯出一個極細微、卻冰冷徹骨的弧度,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誚和懷疑。那眼神分明在說:你,憑什么證明你是謝家人?憑什么活到現(xiàn)在?
周圍的空氣似乎又沉重了幾分。那些剛剛被震懾住的羯兵眼中,殘忍的火焰重新燃起,甚至更加熾熱。我毫不懷疑,只要石虎一個眼神,他們立刻就會撲上來將我撕碎。
冷汗浸透了后背,粘膩冰冷。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zhuǎn)。陳郡謝氏的門風、南渡的路線、北地世家的凋零……無數(shù)碎片化的歷史知識在腦海中翻滾碰撞。我必須回答,必須給出一個合情合理、甚至能利用他此刻心理的答案!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心臟,但求生的本能壓過了一切。
“南渡?”我猛地抬起頭,直視著他那雙冰冷的鷹眸,胸腔里爆發(fā)出一種近乎悲憤的嘶吼,帶著世家子弟的孤傲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舉族南逃,茍全性命于江左,置祖宗陵寢、桑梓故土于胡塵鐵蹄之下?!此等行徑,與豚犬何異!”
聲音在死寂的營地里回蕩,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我看到石虎眼中那冰冷的審視似乎波動了一下,雖然只有一瞬。周圍那些羯兵眼中赤裸裸的貪婪和殺意,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近乎自毀的激烈宣言沖得微微一滯。
“我謝氏子弟,寧死北地,亦不負祖宗之血!”我挺直了幾乎被恐懼壓垮的脊梁,聲音因激動而顫抖,目光卻死死釘在石虎臉上,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挑釁,“將軍若懼我謝氏之名,不敢殺我,大可直言!何必假惺惺問這緣由?將我投入鍋中便是!看那南渡的謝家,可會為我這北地孤魂,流一滴眼淚!”
“放肆!”石虎身側(cè)一名親兵厲聲呵斥,按著刀柄便要上前。
石虎卻猛地一抬手,止住了親兵的動作。他那張如同巖石般冷硬的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出一種極其復雜的神色。不再是純粹的殺意,而是混合著一絲驚訝,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某種執(zhí)拗氣節(jié)的玩味審視,以及更深沉的、屬于獵食者的評估。
“骨頭,倒是夠硬。”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低沉沙啞,卻少了幾分方才的譏諷,多了幾分探究。他捏著那塊染血的竹片,在指間慢慢捻動著,鷹隼般的目光在我臉上梭巡,似乎在重新衡量這個自稱謝家子、卻狂言寧死北地的年輕漢人的價值。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緩緩刮過我的每一寸皮膚,尋找著哪怕一絲一毫的虛偽或破綻。
營地的死寂被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驟然撕裂!
聲音來自不遠處臨時搭建的傷兵堆。一個被抬下戰(zhàn)場的羯族士兵,整條右腿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扭曲著,斷裂的森白骨茬刺穿了皮褲,暴露在空氣中,猙獰可怖。兩個穿著油膩皮袍、身上沾滿血污和藥渣的胡人醫(yī)者正死死按住他掙扎的身體。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眼神兇狠的醫(yī)者,從旁邊燒得通紅的炭火中,猛地抽出一把前端被燒得赤紅發(fā)亮、刃口粗鈍的短柄斧頭!
沒有麻醉,沒有消毒。那赤紅的斧刃,帶著一股皮肉焦糊的刺鼻氣味,直接壓向了士兵腿骨斷裂、血肉模糊的創(chuàng)面!
“滋——!??!”
一陣令人頭皮炸裂、牙根發(fā)酸的皮肉焦灼聲猛烈響起,伴隨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烤肉焦臭味瞬間彌漫開來。那傷兵的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瘋狂地彈跳抽搐,眼球暴突,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完全不成調(diào)的嘶吼,隨即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而那條斷腿的創(chuàng)口,被那燒紅的斧刃生生“烙”住,變成了一片焦黑、冒著青煙、邊緣微微卷曲的可怕疤痕。
粗暴!原始!血腥!這就是這個時代處理開放性骨折的方式——用燒紅的烙鐵或鈍器強行封住創(chuàng)面,止住流血,至于感染、壞死、終身殘廢甚至死亡?那都是必然的代價,如同呼吸一樣自然。
周圍傷兵的呻吟似乎都因這駭人的一幕而低了幾分,只剩下恐懼的沉默。那兩個胡醫(yī)動作嫻熟,臉上毫無波瀾,仿佛處理的不是人的肢體,而是一塊待修的木頭。
這慘烈的一幕,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我的眼底,瞬間壓過了對石虎的恐懼。作為一個來自現(xiàn)代的醫(yī)學生,那種根植于骨髓的、對生命最基本的敬畏和職業(yè)本能,在如此原始野蠻的“治療”面前,爆發(fā)出強烈的生理性厭惡和一種近乎本能的憤怒!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身體先于思考做出了反應!就在石虎那雙冰冷的鷹眸依舊鎖定在我臉上,評估著我那番“寧死北地”宣言的真?zhèn)螘r,我猛地彎腰,不顧一切地從腳邊泥濘冰冷的地面上,抄起了一截東西——那是之前被丟棄的、不知屬于哪個不幸者的、被啃食得干干凈凈、慘白而冰冷的腿骨!
“住手!”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急切而劈裂變調(diào),猛地指向那個拿著烙紅斧頭的胡醫(yī),“你們在殺人!”
這聲嘶吼,在這剛剛烙完傷口、彌漫著焦臭味的壓抑空間里,如同驚雷炸響!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從那個昏死的傷兵身上,齊刷刷地轉(zhuǎn)到了我的身上。石虎眼中那冰冷的審視瞬間被一絲愕然取代。那兩個胡醫(yī)更是猛地抬起頭,兇狠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剜向我這個膽敢質(zhì)疑他們“醫(yī)術”的漢人囚徒。尤其是那個拿著烙斧的醫(yī)者,滿臉橫肉抽搐著,眼中兇光畢露,像一頭被激怒的野豬。
“漢狗!你說什么?!”那兇悍胡醫(yī)猛地踏前一步,手中的烙斧雖然溫度稍降,但依舊散發(fā)著灼熱的氣息,指向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你這待煮的肉食,也敢……”
“他腿骨粉碎,筋絡寸斷!”我無視那幾乎戳到臉上的斧頭,也顧不得石虎那冰冷的注視,指著地上那個昏迷的傷兵,語速快得像連珠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急切,“你們這樣強行燒烙,斷骨錯位,筋肉攣縮,表面封住,內(nèi)里潰爛流膿是遲早的事!最多三日,高熱不退,創(chuàng)口發(fā)黑流惡水,神仙難救!”
我的聲音在血腥和焦臭的空氣中回蕩,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周圍一片死寂,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噼啪聲。那些傷兵眼中流露出茫然和一絲微弱的、被點燃的希望。石虎的眼神,則徹底變了。不再是單純的審視或玩味,而是凝聚成一種極其銳利、如同實質(zhì)般的探究之光,死死釘在我的臉上。那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皮肉,直接看到我腦子里去。
“漢狗,”石虎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低沉得像滾過地面的悶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你,懂接骨?”
“懂!”我斬釘截鐵地回應,沒有絲毫猶豫。目光毫不退縮地迎上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同時用力晃了晃手中那截慘白冰冷的腿骨模型。冷汗順著額角滑落,脊背一片冰涼,但此刻,這截骨頭就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敖o我刀!干凈的布!烈酒!還有木板!”我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快!再拖下去,他的腿就真的廢了!神仙也救不回來!”
石虎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在我臉上和我手中那截慘白的腿骨之間來回移動了幾個剎那。營地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痛苦呻吟。那個被我呵斥的兇悍胡醫(yī),拓跋木,臉上橫肉劇烈地抽搐著,眼中噴射出怨毒的光芒,死死盯著我,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
“給他?!笔⒌穆曇舸蚱屏怂兰?,低沉而干脆,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
一個親兵立刻上前,解下腰間的彎刀,刀柄朝前遞了過來。另一個親兵從懷里掏出一個油膩的皮囊,拔開塞子,濃烈的劣質(zhì)酒氣瞬間彌漫開來。還有人飛快地從旁邊劈砍的木柴堆里抽出幾塊還算平整的木板。
我一把抓過彎刀,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因緊張而汗?jié)竦氖中奈⑽⒁活?。沒有絲毫停頓,我?guī)撞經(jīng)_到那個因劇痛和烙傷再次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的傷兵身邊。他躺在一張破舊的草席上,那條斷腿的創(chuàng)口焦黑一片,邊緣皮肉翻卷,散發(fā)著焦糊和血腥混合的惡臭。
“按住他!”我低喝一聲,旁邊的士兵下意識地聽從命令,死死按住了傷兵的肩膀和大腿。傷兵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恐懼的嗚咽。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胃里翻騰的惡心和指尖的顫抖。彎刀鋒利的刀尖,毫不猶豫地劃向傷兵腿上那條剛剛被強行烙合、猙獰丑陋的焦黑疤痕!
“嗤啦——”
焦硬脆弱的皮肉被鋒利的刀刃輕易切開,露出下面被強行擠壓在一起、但并未真正對齊、反而更加破碎錯位的慘白斷骨!一股暗紅發(fā)黑、帶著濃烈腥臭的淤血猛地涌了出來!這血腥的一幕讓周圍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連按著傷兵的士兵手都抖了一下。
“烈酒!”我頭也不抬地喊道。
皮囊立刻遞到眼前。我毫不猶豫地將那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劣酒,一股腦地傾倒在剛剛切開的、血肉模糊的創(chuàng)口上!
“呃啊——?。?!”
劇痛讓那個原本半昏迷的傷兵猛地睜開了眼睛,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像瀕死的魚一樣瘋狂彈動起來,幾個強壯的士兵幾乎按他不??!
“按住!不想他死就給我死死按??!”我的吼聲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烈酒沖刷著暴露的骨頭和血肉,帶走污血和一部分焦糊的組織,刺鼻的氣味混合著血腥彌漫開來。這原始的“消毒”帶來的劇痛是必須承受的代價。
汗水瞬間浸透了我破爛的后背。我丟開皮囊,右手握緊彎刀,左手則探入那被酒液沖刷過的、溫熱滑膩的血肉創(chuàng)口之中!指尖觸碰到斷裂的骨茬邊緣,冰冷而粗糙。粘稠的血液和滑膩的組織液瞬間包裹了我的手指。胃部一陣劇烈的翻攪,但我死死咬住牙關,強迫自己忽略那令人作嘔的觸感,將所有精神集中在指尖的感知上。
斷裂的脛骨,粉碎成了三塊。我必須找到它們各自的位置,將銳利的斷端小心地避開重要的血管和神經(jīng),一點點……一點點地……將它們重新拼湊回相對正確的位置!時間仿佛凝固,周圍的一切喧囂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這片血肉模糊的修羅場,只剩下指尖觸碰到的冰冷骨茬和溫熱粘稠的血液。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牽動著傷兵瀕死的抽搐和壓抑的痛嚎。
終于,在傷兵又一次劇烈的痙攣中,那幾塊主要的碎骨被我用手指艱難地推擠、調(diào)整,暫時回到了一個相對接近解剖位置的狀態(tài)!骨頭摩擦的細微聲響,在寂靜中清晰可聞。
“木板!”我嘶啞地喊道,聲音因為高度緊張和屏息而有些變調(diào)。
木板立刻被遞到身旁。我飛快地用彎刀將還算干凈的里衣下擺割下幾長條布,動作麻利地將兩塊木板緊緊夾住傷兵那條已經(jīng)初步復位、但依舊血肉模糊的斷腿上下兩端。布條纏繞,打結,用力固定!必須足夠緊,才能保證在搬運和愈合初期,斷骨不會再次移位。
當最后一個死結被用力拉緊,我松開手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臂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痙攣,沾滿了滑膩的鮮血和粘稠的組織液,一直蜿蜒到手腕。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冰涼的黏膩感。傷兵在劇痛的余波中劇烈喘息著,渾身被汗水浸透,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但至少,那條斷腿被牢牢固定住了。
我踉蹌著后退一步,大口喘息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汗味沖入鼻腔。抬起頭,目光正撞上石虎那雙深不見底的鷹眸。他依舊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鐵鑄雕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眼睛,卻緊緊鎖在我剛剛完成固定包扎的那條傷腿上,銳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簡陋的木板和布條,看到里面被重新歸位的骨頭。
死寂重新籠罩了營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簡陋的夾板和那個終于不再瘋狂嘶嚎、只剩下粗重喘息的傷兵身上。連那個一直對我怒目而視的兇悍胡醫(yī)拓跋木,此刻也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包扎處,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種被冒犯權威的、更深沉的怨毒。
石虎終于動了。他緩緩邁步,沉重的皮靴踩在泥濘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一步一步,走到那傷兵面前,蹲下身。他那布滿老繭的、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凝重的力道,輕輕觸碰了一下夾板邊緣的布條。動作很輕,仿佛怕驚擾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