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開學(xué)那天,我抱著新教材往教學(xué)樓狂奔時,鞋帶突然松了。
左腳帆布鞋的系帶像一條狡猾的蛇,死死纏住腳踝。我踉蹌著扶住校門口的櫻花樹,膝蓋重重磕在凸起的樹根上。課本嘩啦啦散落一地,最上層的化學(xué)練習(xí)冊被風掀開,密密麻麻的公式在晨光中翻飛如白鴿。
“同學(xué),你鞋帶散了?!?
那道聲音落下的瞬間,櫻花恰好撲簌簌砸在我后頸。我抬頭時,滿樹的淺粉色都成了他的背景。程述斜倚著樹干,校服外套隨意搭在左肩,右手捏著一瓶結(jié)滿水珠的三得利烏龍茶。早春的風掠過他敞開的領(lǐng)口,鎖骨下一顆褐色小痣若隱若現(xiàn),像是誰用鉛筆尖輕輕點上去的。
他彎腰替我撿起課本,袖口滑到手肘,露出一截冷白的小臂。我注意到他腕骨內(nèi)側(cè)有道淡青色的血管,隨著動作微微起伏,像一條蟄伏的溪流?!爸x謝……”我伸手去接,他卻已將書擱在身旁的石階上。指尖始終懸在距離書封一厘米的空中,仿佛那疊紙是沾了灰的易碎品。
最刺人的是他的眼睛。
睫毛濃密得能篩下光斑,瞳仁卻是冷的,像冬日的湖面結(jié)了一層薄冰。明明在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卻像用圓規(guī)丈量過——禮貌、標準、毫無破綻。
我蹲下去系鞋帶,手指抖得打了三個死結(jié)。櫻花不斷落進衣領(lǐng)里,涼得人發(fā)顫。起身時他已經(jīng)走遠,烏龍茶的空瓶立在石階邊緣,水痕蜿蜒成一道透明的界限。
那枚被他碰落的櫻花瓣粘在樹皮褶皺里,我看了良久,抬起手來將它取下,樹皮粗糙的紋路磨得指腹陣陣發(fā)癢。
我蜷在書桌前,臺燈把玻璃罐里的櫻花照得近乎透明。邊緣微蜷,像被火燎過的信紙。指腹摩挲過褶皺時,樹皮的粗糲感還殘留在紋理間——那是程述倚靠過的位置,他的體溫或許曾滲進這片花瓣的脈絡(luò)。
日記本攤在左手邊,,我翻到扉頁夾著的舊筆記。高一暑假補課時偷偷記下的字跡已經(jīng)洇開:
「7月12日,他在圖書館用《時間簡史》壓住草稿紙,解完題后把書放回Q區(qū)第三排。我踮腳去夠時,封底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
「8月3日,小賣部冰柜最上層的三得利烏龍茶總是少一瓶。他擰開瓶蓋時虎牙會磕到螺紋,留下極淺的劃痕。」
我翻開嶄新的一頁,鋼筆尖懸在空白頁上顫抖。墨水滴落成一個小黑洞,我抬手寫下:“他的呼吸聲比風還輕,可睫毛的影子落在我手背上,重得像塊烙鐵?!?/p>
第一次見程述是在校史館的玻璃櫥窗前。
他穿著高一新生的白襯衫,袖口卻別著物理競賽生的金徽章,指尖隔著玻璃虛劃愛因斯坦的手稿影印件。我抱著一摞社團招新表經(jīng)過時,聽見他低聲念德文原句:“*Phantasie ist wichtiger als Wissen.*”(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
風穿過走廊,把他襯衫下擺掀起一角。后腰處有塊暗紅色胎記,形似半融化的櫻花。
那天我在日記本上畫了無數(shù)個紅點,而櫻花也在那時對我有了特殊的意義
在那后的整整一年,我像衛(wèi)星般測算著他運行的軌跡。
晨跑時他耳機里永遠循環(huán)《量子力學(xué)簡史》有聲書,午餐只吃七分滿的咖喱飯,每周五放學(xué)后會去實驗樓頂層喂一只三花貓。我偷偷在貓糧袋里混進鱈魚凍干,看那貓蹭著他掌心翻肚皮時,竟荒唐地嫉妒起一團毛球。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物理培優(yōu)班分座次那天。
我攥著滿分的摸底卷坐到他斜后方,看見他草稿紙上列滿波函數(shù)方程。當他向后靠時,椅背上沿恰好抵住我的桌角,發(fā)梢掃過我攤開的筆記本——那頁寫滿潦草的“述”字,被他衣料摩擦出細碎的響。
“同學(xué),能借下修正帶嗎?”他突然半側(cè)過臉。
我僵著手指遞過去,他接過時虎牙磕到外殼,塑料表面留下兩道月牙痕。那瞬間我確信自己聽見了量子糾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