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心知,朱棣這些時日按下不表,未曾用那雷霆手段來逼問“游夢仙枕”的下落,全因詔獄里那個遍體鱗傷的人,用一身硬骨頭為她筑起了一道沉默的墻。柴胡的堅貞與忠義,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坐臥難安,心中的愧疚,幾乎要將她這副早已不堪重負的病骨壓垮。
這一日,楚楚強撐著起身,腳下虛浮如踩棉絮,一步步挪向那象征著至高皇權(quán)的奉天殿。
穿過那條長遠得似乎望不見盡頭的宮甬,縱是正午熾盛的陽光,也穿不透這層層疊疊、勾心斗角的飛檐與斗拱,她仰起頭,只覺一方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灰蒙蒙的天,正沉沉地傾軋下來,令人窒息。
“娘娘?”守在殿外的三保遠遠瞧見一個身影蹣跚而來,待看清是楚楚,心中不由一緊。
只見她一身素衣,身形消瘦得可憐,寬大的衣袍裹在身上,空蕩蕩的,仿佛一陣稍大些的風就能將她卷走,那張本就小巧的臉龐更是瘦削得只剩下一雙盛滿了愁緒與倔強的眼眸。
三保先是心頭一陣難以抑制的歡喜雀躍,天知道這些時日他們這些奴才是怎么過的!
自那日在朝堂上對鐵鉉施以極刑以儆效尤后,陛下周身的氣壓便一日低過一日,整個宮闈都風聲鶴唳。
前兩日還有個不長眼的宮人,只因奉上的茶水略燙了些,便被盛怒下的陛下拖出去杖責了二十。
娘娘肯主動來,這僵局或許便能破了。
可這歡喜只持續(xù)了一瞬,三保那七竅玲瓏心立刻又沉了下去。
娘娘此來,所為何事,他用腳趾頭都想得到。
那柴胡在詔獄里受盡了酷刑,卻硬是咬緊了牙關(guān),不肯吐露半分那夜娘娘的行蹤。這份沉默,在旁人看來,無異于是在說娘娘與那侍衛(wèi)之間,有著一種任何人都無法介入的深厚牽絆,這簡直是在赤裸裸地挑戰(zhàn)一個男人的尊嚴,更何況這個男人是手握生殺予奪大權(quán)的帝王!
“奴才見過娘娘,”三保趨步上前,依禮恭敬道,“皇上早有旨意,若是娘娘過來,不必通傳,直接進去便是?!?/p>
楚楚略點了點頭,蒼白的唇瓣抿成一條直線,正要舉步踏入那幽深的大殿,三保卻忍不住側(cè)身半步,壓低聲音急切道:“娘娘!容奴才多句嘴……娘娘如今,實實不該再向陛下為那侍衛(wèi)求情了……”
楚楚腳步一頓,并未回頭,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絲執(zhí)拗:“此事因我而起,難道要我置之不理,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嗎?”
“娘娘此言差矣!”三保急得額角冒汗,“今時不同往日,娘娘尊貴無比,那侍衛(wèi)已是階下之囚,尊卑有別!娘娘怎可為了一個侍衛(wèi),再三頂撞皇上?您若不說,此事或許尚有轉(zhuǎn)圜余地,陛下氣頭過了,未必沒有一線生機;可您若逼得緊了,豈不是在提醒陛下那侍衛(wèi)的‘忠義’?只怕陛下惱羞成怒,反而立時三刻就要了他的性命來泄憤!”
楚楚沉默不言。三保的話像一根針,刺破了她因內(nèi)疚而鼓脹的勇氣。她何嘗不知這其中利害?只是那份良心上的譴責,灼燒得她片刻不得安寧。
見楚楚有所松動,三保忙趁熱打鐵,聲音壓得更低:“娘娘,奴才伺候陛下日久,深知陛下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前幾日,陛下已然金口玉言,讓教坊司暫歇,這已是難得的退讓了。娘娘,您又何必……何必再去自討苦吃呢?”
楚楚眼中倏地閃過一絲希冀的亮光,如同陰霾天際偶然透出的一縷金線。
三保緊隨著重重點頭示意。
楚楚深吸了一口氣,不再猶豫,決然踏入了那象征著大明權(quán)力核心的奉天殿。
殿內(nèi)空曠而幽深,彌漫著龍涎香和書墨混合的沉肅氣息。
朱棣正負手站在一張鋪滿了整面墻壁的巨幅《大明混一圖》前,他的背影在那錦繡山河面前,竟顯得有幾分渺小與孤寂,可楚楚知道,這具身軀里蘊藏著怎樣吞吐天地的雄心。
他將這萬里疆土盡收眼底,心中勾勒的是遠超百年的盛世基業(yè)。他的文治武功,他的經(jīng)緯之才,豈是她一人之力所能撼動?歷史如洪流滾滾,碾過無數(shù)繁華與荒蕪,最終都化作了史書上冰冷的墨跡。
“怎么這個時候過來了?”朱棣聞聲轉(zhuǎn)過身,眼底有明顯的亮光閃過,像沉寂的寒潭驟然投入了一顆石子。
她總是這樣,即使病弱蒼白,也自帶一種不容忽視的光彩,只是這光彩如今黯淡了許多,讓他心疼。
楚楚站在門口,并未上前,像一只受驚后警惕的小鹿。
朱棣朝她伸出了手,聲音是刻意放軟后的溫潤,如同上好的暖玉:“為什么在那里站著?過來?!?/p>
楚楚依言走上前,在他面前數(shù)步之遙停下,微微垂首,目光落在他龍袍的云紋上,不再前行。
他試圖打破這僵持的距離,問道:“中午的藥吃了嗎?袁忠徹再三叮囑,你這次的傷和舊傷幾乎在一處,必要好生將養(yǎng),才能徹底痊愈,不留病根?!?/p>
朱棣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撫摸她略顯凌亂的發(fā)絲。這些日子,她總是抵觸他的觸碰,每一次閃避都像一根小刺,扎在他心上。今日,她竟難得地沒有躲開。朱棣心中一陣雀躍,順勢將她微涼的身子攬入懷中,感受到那單薄肩膀下清晰的骨骼,心中又是一痛。
他從袖中取出那只被她刻意丟棄的金鑲玉耳墜,托在掌心,遞到她眼前,目光卻復(fù)又投向那張浩瀚的地圖,狀似無意地問道:“如眉,你告訴我,花果山……也在這張圖上嗎?”
耳墜冰涼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這是一個無聲的警告,告訴她,她的一舉一動,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楚楚的心猛地一縮,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她腦海中盤旋:要不要告訴他?告訴他她來自六百年后,告訴他這一切的荒誕與真實?
不,不行。這個秘密太驚人,如同潘多拉的魔盒,一旦開啟,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信或不信,于她而言,都是萬丈深淵。她不能冒險,不能為未來埋下任何隱患。
心中百轉(zhuǎn)千回,掙扎如沸水翻滾,楚楚最終只是抬起眼簾,輕聲反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懇:“不是答應(yīng)過我,不再問了嗎?”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敝扉Φ纳袂槭呛币姷膰烂C,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仿佛要透過這雙眸子看穿她的靈魂。
“如眉,你老實告訴我,你會不會有一天,也像朱允炆一樣,突然就從這世上消失了,讓我再也尋不到?”
這段時間,他把事情推斷得七七八八。她那夜前往的方向,分明與當日詭異紅光乍現(xiàn)之處吻合。她身上藏著一個驚天的秘密,一個連他都不能探究的秘密,這個想法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與恐慌。
“我……我不知道……”楚楚慌亂地垂下眼睫,更不敢直視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只是……偶爾會做些光怪陸離的夢,夢里似乎有祥瑞……我也說不清……”
朱棣低頭看著她,分明知道她在扯謊,卻只覺得那張臉又清減了一圈。
“如眉,”朱棣嘆息一聲,將她更緊地箍在懷中,手掌卻無比輕柔地撫順著她的后背,聲音沉甸甸的,充滿了不解與痛惜,“我給你的假死藥,是讓你在萬不得已時用來脫身的,你卻用在了仙仙身上。你可以為了她舍棄唯一脫身的機會,可以為了救鐵鉉的女兒而險些賠上自己的性命……你為什么從來不肯多為自己考慮一分?在我眼里,那些人,加起來都遠不及你一根頭發(fā)絲重要!”
他是真的想不通,究竟是什么,值得她一次次拼盡所有,甚至連命都不要。
沉默了片刻,朱棣終于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將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fā)頂,沉聲道:“我會下令,讓禮部釋放那些建文遺臣的家眷,除去賤籍,允她們歸家。鐵鉉的兩個女兒,也準她們來日可婚配讀書人,全其一生安穩(wěn)?!?/p>
“朱棣……”
他這番話,如同暖流瞬間沖垮了楚楚心中冰封的堤壩。史書上的寥寥數(shù)筆,此刻化作了眼前人實實在在的退讓與溫情。
楚楚忽然間淚如泉涌,將臉深深埋進他繡著龍紋的衣襟里,淚水迅速濡濕了那片昂貴的綢緞。她偎在他懷中,盡力感受著這一刻的真實與溫暖,無聲地抽泣著。
如果說那些白紙黑字的歷史是真實的,那么此刻擁抱她的這個有血有肉、會怒會悲、會因她退讓的男人,他的情感也是真實的。
或許史冊早已注定了他一生的功過是非,但眼前的人,有著最真實的人性冷暖。她竟是如此貪戀這片刻的、近乎虛幻的溫暖。
朱棣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淚水弄得心中一慌,恍惚間似乎觸碰到了真相的邊緣,可那感覺飄忽不定,反而讓他愈發(fā)不安。
他只能把她更重地擁進懷里,用盡力氣,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阻止懷中之人像一縷輕煙般消散無蹤。
“如眉……”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懇求,“你是上天賜予我朱棣的珍寶,獨一無二。答應(yīng)我,永遠都不要離開我。”
午后的暖陽將相擁的兩人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磚上,拉得很長很長。
一個心中是失而復(fù)得的慶幸與愈發(fā)深重的不安,一個心中是歷史洪流與個人情感的劇烈撕扯。
溫情之下,暗流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