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fēng)卷著雪粒子拍在窗紙上，發(fā)出細(xì)碎如蠶食桑葉的聲響，賬房里的燭火晃了晃，丁程鑫的筆尖在算盤珠子上頓住——那聲音像極了當(dāng)年庫房漏雨時(shí)，水滴落在麻袋上的節(jié)奏，他喉間不自覺泛起一股陳年霉味。

賬本最后一頁的數(shù)字刺得他眼疼，墨色濃淡不均，像是被人急著改過又匆匆晾干。

綢緞莊這個月進(jìn)項(xiàng)比上月少了三成，可布料采購單上的數(shù)目卻多了兩成——這不是算錯了，是有人動了手腳。

指尖撫過紙面，他甚至能摸出那處改動后留下的微凸紋路，像一道結(jié)痂未愈的舊傷。

“程鑫弟好本事?！遍T簾一掀，顧明遠(yuǎn)的聲音裹著寒氣飄進(jìn)來，靴底積雪在門檻前融成一小灘水漬，滴答聲混著炭火余溫，在寂靜中格外清晰，“這么晚還守著賬房，倒顯得我這做堂哥的懶了?！?/p>

丁程鑫沒抬頭，指尖在算盤上撥出脆響，珠子碰撞如冰棱相擊，“二少爺若真想幫忙，明日去綢緞莊問問王掌柜，新到的蘇繡料子是不是被雪水浸了——不然怎會賣不出價(jià)？”話音落時(shí)，他鼻尖嗅到一絲焦糊味，不是炭盆，而是方才顧明遠(yuǎn)袖口蹭過火盆時(shí)帶起的火星。

顧明遠(yuǎn)的笑僵在臉上，腳步踏進(jìn)屋內(nèi)，木地板吱呀一聲輕響。

他上前兩步，盯著丁程鑫筆下的數(shù)字，呼吸帶著薄荷與酒氣的混合氣息，“到底是年紀(jì)輕，我當(dāng)年剛管糧行時(shí)，也總把算盤珠子撥錯?！?/p>

丁程鑫突然抬頭，目光像淬了冰的銀針，直刺對方瞳孔：“二少爺當(dāng)年撥錯的，是算盤珠子？”他聲音不高，卻壓住了窗外風(fēng)雪，連燭芯爆裂的噼啪都仿佛靜止。

顧明遠(yuǎn)喉結(jié)動了動，喉骨摩擦聲清晰可聞。

三年前糧行短了五十石米，最后是丁程鑫在顧老夫人房里跪了半夜，說自己記錯了數(shù)目——這事兒誰都沒再提過。

他干笑兩聲，笑聲干澀如枯枝刮過瓦檐：“我就是來送盞防風(fēng)燈，怕你熬壞了眼。”轉(zhuǎn)身時(shí)碰倒了炭盆，火星子濺在賬本邊緣，丁程鑫眼疾手快搶過去，袖口被燒出個焦洞，皮膚傳來一陣灼痛，像被誰用針尖燙了一下。

顧明遠(yuǎn)已經(jīng)走了。

丁程鑫捏著賬本，焦糊味鉆進(jìn)鼻子，混著舊紙泛潮的霉味，讓他想起那個跪了一夜的冬夜。

他摸出塊帕子包好賬本，帕子是顧老夫人賞的，繡著朵歪歪扭扭的小桃花——是阿桃那丫頭手笨，非說要替賀峻霖送他。

布料觸手柔軟，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藥香，是他從未察覺過的溫度。

更漏敲過三更時(shí)，賬房的門被推開條縫。

丁程鑫沒抬頭，以為是值夜的婆子，直到一陣清苦的藥香漫過來，瓷盞擱在案頭的輕響，帶著溫潤的震顫傳至指尖。

“丁先生。”聲音像沾了露水的柳枝，清冽又柔軟，“姜茶溫著，喝了驅(qū)寒?！?/p>

他猛地抬頭。

賀峻霖立在陰影里，月白棉袍下擺沾著雪，發(fā)梢還凝著冰珠，靠近耳根處有一小片凍紅，像初春未綻的花苞。

走近幾步，丁程鑫甚至能聽見他衣料摩擦的窸窣聲，以及極輕的、壓抑的咳嗽。

見他看過來，賀峻霖耳尖倏地紅了，轉(zhuǎn)身要走，腳步踩在木地板上輕得像貓。

“等等?！倍〕迢喂硎股癫铋_口，聲音比自己預(yù)想的軟，“你...怎的還沒睡？”

賀峻霖攥著袖口，指節(jié)泛白：“我、我睡不著。”頓了頓又補(bǔ)，聲音更低，“聽見賬房有動靜?！?/p>

丁程鑫這才注意到他眼尾泛青，像是熬了幾夜的模樣，眼下皮膚薄得幾乎透出血管，呼吸間帶著一絲涼意，拂過案角未干的墨跡。

他端起姜茶抿了一口，甜絲絲的，底下沉著片完整的嫩姜——定是怕他嫌辣，特意挑的。

舌尖嘗到一絲微辛，隨即化開暖意，順著喉嚨滑下，直抵心口。

“明日...不必等我?！彼f，聲音比自己預(yù)想的軟，“天寒?！?/p>

賀峻霖眼睛亮起來，像被吹開了霧的星子：“好?！?/p>

門又輕輕掩上，余溫未散的茶香浮在空氣里，丁程鑫摸著那焦洞發(fā)怔，姜茶的熱氣熏得眼眶發(fā)酸——他有多久沒喝過這么燙的茶了？

上回還是顧老夫人病著，他守在榻前，老夫人硬要丫鬟煨的。

那時(shí)她枯瘦的手握著他手腕，掌心滾燙，如今只剩帕上桃花的針腳硌著掌心。

第二日卯時(shí)，丁程鑫在庫房翻出三年前的舊賬。

泛黃的紙頁間，采購單上的數(shù)字被人用小刀刮過，又填上了新的——筆跡和他去年替顧老夫人寫的壽聯(lián)一模一樣。

指尖撫過刮痕，粗糙感刺痛神經(jīng)，仿佛摸到了那個雪夜糧行地窖的墻壁。

他把舊賬塞進(jìn)腰帶里，外面罩了件灰布夾襖，布料粗糙摩擦著皮膚，卻莫名安心。

路過廚房時(shí)，阿桃端著個青瓷碗撞上來：“丁先生！我家公子熬了潤肺湯，說您總咳嗽...”

“我不喝甜的?！倍〕迢我?，阿桃卻往他懷里塞：“就一口！公子今早咳了半宿，說您若不喝，他該自責(zé)了?！?/p>

湯碗還帶著體溫，瓷壁溫潤貼著手心。

低頭看去，碗底沉著顆蜜棗，浮著兩片梨——和他小時(shí)候在顧老夫人房里喝的止咳湯，分毫不差。

他抿了一口，甜得發(fā)膩，卻到底沒推開。

舌尖嘗到熟悉的甘潤，鼻尖卻酸得厲害，像是有人用羽毛輕輕撓著心尖。

未時(shí)三刻，顧老夫人的繡樓里飄著茉莉香，混著佛堂燃盡的沉水香，丁程鑫跪在軟榻前，膝蓋壓著厚實(shí)的羊毛毯，賀峻霖垂手立在他側(cè)邊，影子和他的交疊在一起，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畫。

“程鑫啊，”顧老夫人摸著翡翠念珠，檀木佛珠一顆顆滑過指縫，發(fā)出細(xì)微的摩擦聲，“年關(guān)要盤賬，我想讓峻霖幫你?！?/p>

丁程鑫心下警鈴大作，指尖無意識掐進(jìn)掌心。

賀峻霖是梁國質(zhì)子，雖養(yǎng)在顧家，到底身份敏感——老夫人這是把他推到風(fēng)口上？

“老夫人...”

“我信得過你們?！鳖櫪戏蛉舜驍嗨?，目光落在賀峻霖身上，帶著慈愛與不容置疑，“明日起，你二人同去綢緞莊盤庫存。”她看向賀峻霖，聲音溫和，“峻霖啊，程鑫夜里總愛踢被子，你替我盯著些?！?/p>

賀峻霖耳尖又紅了，小聲應(yīng)“是”，嗓音微啞，像是昨夜真的咳了很久。

丁程鑫抬頭，正撞進(jìn)他清亮的眼睛里——像春溪融了冰，要把人心里的冷都化了。

出了繡樓，丁程鑫腳步快得帶風(fēng)，靴底踏過積雪發(fā)出咯吱聲響。

賀峻霖小跑著跟上，欲言又止：“丁先生...我...”

“明日卯時(shí)三刻，前院集合。”丁程鑫沒回頭，聲音冷硬如鐵，“別遲到?！?/p>

他能聽見身后細(xì)碎的腳步聲，還有賀峻霖壓著的咳嗽——定是今早又在廊下等了許久。

風(fēng)掠過耳際，帶著少年壓抑的喘息，竟比賬本上的數(shù)字更擾人心神。

丁程鑫摸了摸腰帶里的舊賬，指腹蹭過藏在夾層里的蜜棗核——是方才喝湯時(shí)偷偷留下的，邊緣已被體溫焐熱，像一顆小小的、沉默的心跳。

第二日清晨，丁程鑫裹著厚斗篷站在前院。

賀峻霖穿了件深青棉袍，手里提著個布包：“我?guī)Я私?，路上喝?！甭曇糨p得像怕驚擾晨光。

“啰嗦?！倍〕迢巫焐舷訔?，卻接過布包，指尖觸到對方微涼的手背，那一瞬的溫度差讓他心頭一顫。

布包里姜茶尚溫，隔著粗布傳來暖意，與昨夜瓷盞的余溫截然不同，卻同樣熨帖。

兩人往綢緞莊走時(shí)，他才發(fā)現(xiàn)賀峻霖的鞋跟磨破了，沾著隔夜的雪水——定是怕遲到，天沒亮就起來收拾。

每一步落下，都留下淺淺濕痕，像無聲的承諾。

綢緞莊的朱漆大門開著，王掌柜站在門檻里，見他們過來，額頭的汗比九月的雨還密，滴落在青石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印記。

丁程鑫瞇起眼。他早該想到，這潭渾水，才剛要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