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潮氣未散,混著岸邊濕潤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
丁程鑫的手指溫暖而干燥,緊緊回握住賀峻霖微涼的指尖,那力道不容置疑,仿佛在回應(yīng)他無聲的宣言。
真正的旅途,從這一刻的并肩,才算揭開序幕。
顧家在江南的分號,坐落在最繁華的云錦街上,門臉闊氣,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暮氣。
趙婉兒的父親,分號的趙管事,早已等在門口,神色憔悴,見到丁程鑫如見救星,可目光掃過他身旁的賀峻霖時,卻復(fù)雜地閃躲了一下。
“丁公子,一路辛苦,”趙管事躬身行禮,聲音沙啞,“已備下薄宴,為您與……這位公子接風(fēng)?!?/p>
丁程鑫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拉著賀峻霖的手卻沒有松開,徑直向內(nèi)走去。
他這番親昵姿態(tài),無異于昭告天下,賀峻霖是他的人,動不得,也輕慢不得。
趙管事的腰彎得更低了,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晚宴設(shè)在后院水榭,說是薄宴,卻也山珍海味俱全。
席間除了趙管事,還有幾個本地的鄉(xiāng)紳富戶,為首的是個腦滿腸肥的胖子,姓王,人稱王老虎,據(jù)說淮水兩岸一半的船運生意都捏在他手里。
那王老虎一雙小眼睛在賀峻霖身上滴溜溜地轉(zhuǎn),笑得不懷好意:“這位小公子面生得很,不知是丁公子府上哪位清客?看著文文弱弱,倒比這江南的姐兒還水靈?!?/p>
話音剛落,水榭中的氣氛瞬間凝固。
趙管事臉色煞白,手里的酒杯都在抖。
林知遠按在腰間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
丁程鑫卻笑了,他親自給賀峻霖布了一筷子水晶肴肉,語氣平淡得像在閑聊:“王老爺眼力不行。他不是清客,是我的命?!?/p>
“命”這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心上。
王老虎臉上的肥肉一抽,干笑道:“丁公子真會說笑,說笑……”
賀峻霖從始至終沒看他一眼,只慢條斯理地吃著菜,仿佛周遭的刀光劍影都與他無關(guān)。
直到一道“西塞漁羹”被端上來,他才抬起眼睫,用銀勺輕輕攪了攪,隨即放下。
“這羹,火候過了。”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魚肉失了鮮嫩,可惜了這上好的鱸魚。趙管事,分號的采買,看來不大懂行?!?/p>
趙管事冷汗涔涔,正要開口解釋,王老虎卻搶著打了圓場:“哎呀,小公子真是好品味!不過這廚子是新來的,手藝不精,我這就讓他滾蛋!”他嘴上說著,眼神卻陰狠地掃過趙管事。
這哪里是廚子的問題,分明是賬目上的手腳做到了采買上,以次充好,中飽私囊。
賀峻霖這一句,看似在說菜,實則已將那本錯漏百出的賬冊,擺在了臺面上。
“不必?!倍〕迢谓K于開了口,他放下筷子,目光冷冷地投向王老虎,“我顧家的人,還輪不到外人來教訓(xùn)。”他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卻是指向趙管事,“趙管事,我臨行前,家父交代過。顧家的生意,講究的是一個‘信’字。若是連吃進嘴里的東西都真假難辨,這生意,不做也罷?!?/p>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這分號若是關(guān)了,依附于此的各路人馬,生計便斷了。
趙管事“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公子息怒!是老奴管教不嚴(yán),是老奴的錯!”
“你的錯,我會慢慢跟你算?!倍〕迢蔚囊暰€越過他,再次定在王老虎身上,“我更好奇的是,是誰給了你這么大的膽子,敢把手伸到我顧家的口袋里來?”
王老虎的臉色終于變了,他強撐著笑臉:“丁公子,這……這是什么話?我老王可是本分生意人,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
“誤會?”賀峻霖忽然輕笑一聲,他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的紙,正是他在淮水岸邊繪制的那份堤壩圖,“王老爺或許生意本分,但修筑堤壩的工料,似乎就不那么本分了。我粗略算了算,這虛報的工糧,足夠你在云錦街再買下三間這樣的鋪子了。”
那張圖紙,標(biāo)注清晰,數(shù)據(jù)詳盡,儼然是一份不容辯駁的罪證。
王老虎的汗瞬間就下來了,他怎么也想不通,這個病懨懨的少年,是如何在短短數(shù)日內(nèi),將他藏得最深的秘密挖了出來。
他猛地一拍桌子,兇相畢露:“你血口噴人!區(qū)區(qū)一張破紙,能證明什么!來人!”
水榭外,十幾個手持棍棒的家丁瞬間涌了進來,將整個水榭圍得水泄不通。
在座的鄉(xiāng)紳紛紛噤聲,生怕引火燒身。
趙管事和趙婉兒更是嚇得面無人色。
林知遠和阿桃護在丁程鑫和賀峻霖身前,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
丁程鑫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他只是慢悠悠地從懷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玄鐵令牌,隨手拋在桌上。
令牌與桌面碰撞,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鐺”響。
那令牌上只刻著一個字——“御”。
王老虎的瞳孔驟然緊縮,方才還囂張的氣焰瞬間熄滅,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骨頭,癱軟在椅子上。
御賜金牌,如朕親臨。
他一個地方豪強,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跟皇家作對。
“現(xiàn)在,可以好好說話了嗎?”丁程鑫拾起令牌,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面的雕紋,聲音里不帶一絲溫度,“或者,王老爺想去應(yīng)天府的大牢里,跟那里的御史們慢慢聊?”
王老虎渾身一顫,連滾帶爬地跪了下來,頭磕得砰砰響:“公子饒命!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小人該死!都是……都是知府大人授意的,小人也只是個跑腿的?。 ?/p>
他竟是毫不猶豫地將背后的人供了出來。
丁程鑫沒有再看他,而是轉(zhuǎn)向抖如篩糠的趙管事:“婉兒姑娘留下,你,去把這些年所有跟王家和知府有關(guān)的賬目,一筆一筆,給我理清楚。天亮之前,我看不到,你就提頭來見?!?/p>
夜深了,風(fēng)雨欲來。
賀峻霖站在窗前,看著院中被丁程鑫的親衛(wèi)押走的王老虎一行人,以及被帶去賬房的趙管事,久久沒有說話。
方才宴席上的兇險,此刻才后知后覺地涌上心頭。
一只溫暖的手覆上他的肩。
“怕了?”丁程鑫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賀峻霖搖搖頭,又點點頭,最終化作一聲輕嘆:“我只是沒想到,水這么深?!币粡埿⌒〉牡虊螆D,竟直接牽扯出了一州知府。
“所以才讓你別硬扛?!倍〕迢螌⑺麛堖M懷里,下巴抵著他的發(fā)頂,“你以為我那句‘你是我的命’,是說給誰聽的?”
賀峻霖一怔,隨即明白過來。
那句話,既是說給王老虎聽的威懾,也是說給趙管事聽的警告,更是說給他聽的……定心丸。
他悶悶地笑了一聲,聲音在丁程鑫胸前顯得有些模糊:“那你那塊令牌呢?又是從哪兒變出來的?”他可不記得丁程鑫有這么個東西。
丁程鑫低笑:“假的?!?/p>
“啊?”賀峻霖猛地抬頭,滿眼不可思議。
“是假的,”丁程鑫眼底閃著狡黠的光,“但他們信了,就比真的還有用。”
對付這些欺軟怕硬的地頭蛇,有時候,需要的不是真正的權(quán)柄,而是一份足以壓垮他們心防的威勢。
賀峻霖看著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運籌帷幄、甚至?xí)眯o傷大雅小手段的丁程鑫,比那個永遠高高在上、喜怒不形于色的顧家公子,要真實得多,也可愛得多。
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緊接著是滾滾的雷聲。
一場暴雨,終是來了。
“睡吧?!倍〕迢螤科鹚氖郑呦騼?nèi)室,“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知府衙門,可比王家難闖多了。”
賀峻霖被他拉著,心里卻前所未有的安定。他低聲應(yīng)道:“好。”
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了。
他的身后,站著丁程鑫。
而丁程鑫的身前,也站著他。
他們是彼此的劍,也是彼此的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