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關(guān)上的瞬間，世界被分割成兩半。

門外是無形的、如影隨形的窺伺，是那個在黑暗中低語的、不懷好意的存在。

門內(nèi)是狹窄的、熟悉的，屬于夏月自己的方寸之地。那枚褪色的玫瑰發(fā)卡就躺在枕邊，塑料花瓣折射著微弱的光，像一團(tuán)將熄未熄的余燼。

夏月沒有開燈。黑暗是她最熟悉的伙伴，從七歲起就與她形影不離。她站在房間中央，背脊挺得筆直，每一寸肌肉都繃緊到極致，隨時準(zhǔn)備刺穿任何膽敢靠近的威脅。

奈亞拉托提普的話語在她腦海中回蕩，每個字都精準(zhǔn)地刺入她最柔軟的軟肋。祂沒用蠻力，沒用恐嚇，只是輕描淡寫地，揭開了她精心掩藏的傷疤。

“你不在乎血緣……但你會在乎‘自己選的’人……”

原來如此。

原來祂一直都在看著，不僅看見她揮舞匕首時的狠厲，也看見她摩挲發(fā)卡時泛紅的耳尖；不僅看見她將仇人揍得血肉模糊，也看見她把這枚廉價的塑料發(fā)卡，像稀世珍寶般貼身收藏。

這一局，她輸了。

在這場博弈中，她自以為筑起了銅墻鐵壁，卻不小心將唯一的軟肋暴露在祂的利爪之下。

從這一刻起，游戲規(guī)則改變了。這不再是她一個人的戰(zhàn)爭。

枕下泛著寒光的匕首與掌心的發(fā)卡形成鮮明對比。這兩樣?xùn)|西在她生命中的分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cái)[在眼前。

而那怪物最擅長的游戲，就是把凡人最珍視的東西，一寸寸碾成齏粉。

接下來的日子，村莊表面平靜如常。晨光中升起的炊煙，田埂上晃動的草帽，曬谷場此起彼伏的雞鳴，一切都和夏月記憶中那個死氣沉沉的故鄉(xiāng)沒什么兩樣。

但她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無形的、潮濕的霉味，像雨季里長在墻角無人理睬的青苔，正悄無聲息地蔓延。

她成了最警覺的守衛(wèi)，每天都要確認(rèn)徐雪的安危。有時拎著剛釣上的魚，有時揣著從鎮(zhèn)上帶回的糕點(diǎn)，更多時候什么理由都不找，直接推門而入，像巡視領(lǐng)地的猛獸。

徐雪的母親見到她就發(fā)抖，這讓夏月很滿意。兩人之間形成了一種無言的默契——夏月從不解釋頻繁造訪的原因，徐雪也從不追問。

但每次見面，夏月的目光都會將徐雪從頭到腳掃描一遍，確認(rèn)她身上沒有新的傷痕，也沒有異常的神色。

這種沉默的關(guān)心，比任何言語都更讓徐雪感到心安。

某個蟬鳴撕心裂肺的午后，夏月把徐雪拽到村外的打谷場。

“站好?！毕脑碌穆曇艉啙嵍溆?。

“哦……”徐雪有些不明所以，拘謹(jǐn)?shù)卣局绷松眢w。

“如果有人從背后抓你頭發(fā)，怎么辦？”

“啊？我……我會喊……”

“喊有用嗎？”夏月嗤笑一聲，繞到她身后，左手閃電般地抓住徐雪的馬尾，向后一扯。

“??！”徐雪痛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夏月在她即將摔倒時松開了手，順勢扶住了她。

“蠢貨。對方既然動手，就不會給你喊叫的機(jī)會。你的第一反應(yīng)，永遠(yuǎn)不該是求救?！?/p>

她的語氣嚴(yán)厲，像個不近人情的教官。“看好了?！?/p>

夏月放慢了動作，重新抓住徐雪的頭發(fā)。

“第一步，用離對方近的那只手，反手壓住他抓你頭發(fā)的手背，防止他進(jìn)一步用力。”

她引導(dǎo)著徐雪的手，覆蓋在自己的手背上，“這樣可以暫時緩解頭皮的疼痛，為你爭取時間?！?/p>

“第二步，身體下沉，轉(zhuǎn)身，用你另一只手的手肘，用盡全力攻擊他的肋骨或者腹部。不要猶豫，不要怕打傷他，往死里打?！?/p>

她拉著徐雪，一遍遍地重復(fù)這個動作。

徐雪很笨拙，她的身體習(xí)慣了順從與退讓，做出攻擊性的動作對她而言，比解一道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題還難。她的肘擊軟綿綿的，毫無力道。

“用力！你是沒吃飯嗎？把他當(dāng)成你那個只會跟你要錢的弟弟，或者那個罵你的老板！”

徐雪被她吼得一哆嗦，閉上眼，胡亂地?fù)]出手肘。

“睜眼！”夏月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看清你要打的人！讓他看見你的眼神！”

……

接下來的日子，夏月教給徐雪最實(shí)用的生存技巧：如何用鑰匙當(dāng)武器，如何用膝蓋攻擊要害，如何在被按倒時掙脫。

她像在教一只膽小的食草動物如何亮出自己幾乎不存在的獠牙。

她還教她如何觀察環(huán)境。

“走路的時候，別總低著頭看路。”兩人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夏月的聲音壓得很低，“用你的余光去看兩邊，看身后。注意那些不該出現(xiàn)在那里的人，注意那些盯著你看太久的人?！?/p>

“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門窗一定要關(guān)好。晚上睡覺前，在門后放一個玻璃瓶或者一把椅子，有人推門，你第一時間就能聽到聲音?！?/p>

“別輕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在這個村子里?！毕脑骂D了頓，目光掃過遠(yuǎn)處幾個聚在一起閑聊的村民，“現(xiàn)在，這里比外面任何地方都危險(xiǎn)?！?/p>

徐雪雖然學(xué)得磕磕絆絆，但都異常認(rèn)真地記在心里。她知道，夏月正在用自己的方式，為她筑起一道防線。

她不知道夏月口中的“敵人”是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夏月分心，努力學(xué)會如何保護(hù)自己。

第一個真正的警兆，來自那些最不會撒謊的"哨兵"。

村里的土狗向來是村莊最誠實(shí)的告密者。它們囂張、勢利，對著外村人狂吠不止，追著騎自行車的孩子滿村跑，為了一塊發(fā)臭的骨頭能打得頭破血流?？勺罱?，這些聒噪的畜生們突然集體噤聲了。

夏月第一次注意到，是在一個傍晚。

她從徐雪家出來，路過村東頭王瘸子家。他家那條叫“大黃”的狗，是全村最兇的惡犬，平日里只要有人靠近它家院門十米之內(nèi)，它就會像瘋了一樣撲到門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可今天，大黃只是蜷縮在墻角，夾著尾巴，身體微微發(fā)抖。它沒有看夏月，而是死死地盯著自家主屋的方向，喉嚨里發(fā)出一種低沉的、壓抑的、充滿恐懼的嗚咽聲。那聲音不像是警告，更像是哀鳴。

她停下腳步，順著大黃的目光看去。王瘸子家的屋門緊閉，窗戶里透出昏黃的燈光，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但她的心，卻猛地沉了下去。

動物的本能，遠(yuǎn)比人類的感官更敏銳。它們能預(yù)知地震，能察覺到風(fēng)暴，自然也能感知到那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氣息。

這不僅僅是巧合。

接下來的日子，夏月開始有意識地觀察。

她發(fā)現(xiàn)所有的狗都呈現(xiàn)出一種相似的狀態(tài)。它們不再追逐打鬧也再不對人叫。大多數(shù)時候，它們都夾著尾巴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眼神里充滿了驚恐。

而它們恐懼的方向，驚人地一致。

李二嬸家門口的黑狗蜷在柴垛后，對著主屋發(fā)出哀鳴。

張木匠院里的花斑犬把腦袋埋在前爪間，渾身痙攣。

還有她自己家院子里那條半死不活的老狗，這幾天連哼哼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用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奶奶的房間，身體篩糠般地顫抖。

更詭異的是，村子里不知道為什么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戴那個奇怪的黑色護(hù)符。

夏月在某個深夜撬開王瘸子的窗縫，看見他跪在一尊漆黑的雕像前，脖頸上掛著骨質(zhì)護(hù)符，正用指甲抓撓自己的胸口，鮮血順著皺紋蜿蜒而下。

“真神……賜?！?/p>

老人嘶啞的囈語混著血腥氣飄出窗外。

一聲凄厲的狗叫劃破夜空。夏月像貓一樣輕盈地躲藏起來，看見月光下王瘸子正掄著鋤頭追打大黃。他的眼白在月光下泛著病態(tài)的灰藍(lán)，嘴角掛著癲狂的涎水。

“叫！叫！叫！吵到真神安寧，老子打死你個畜生！”

大黃的后腿已經(jīng)被打斷，卻仍拖著殘肢向院外爬行，身后拖出一道暗紅的血痕。它的眼睛始終盯著主屋方向，直到被一鋤頭砸碎頭骨，最后的嗚咽才戛然而止。

夏月沒有出聲，她活動了兩下，收起匕首，準(zhǔn)備回家睡覺。

“看來……”陰影中傳來熟悉的戲謔聲，“我們的野玫瑰終于發(fā)現(xiàn)游戲開始了？”

夏月頭也不回地將手里的匕首擲向聲源：“滾出來，蝙蝠精！”

墻角陰影一陣扭曲，蝙蝠怪物優(yōu)雅地接住飛來的刀，猩紅的舌尖舔過刃口。

“真粗暴~”祂歪著頭，脖頸呈現(xiàn)不自然的弧度，“不過我喜歡?！?/p>

“村里那些瘋子在干什么？”夏月單刀直入。

“哎呀，這就沒意思了?！蹦蝸喛鋸埖貒@氣，“自己發(fā)現(xiàn)真相才有趣，不是嗎？”

祂的身影逐漸融化在陰影里，“提示一下……注意那些護(hù)符的材質(zhì)哦~”

當(dāng)最后一絲黑影消散時，夏月?lián)炱鸬厣系呢笆住?/p>

月光下，刃口沾著的不是血，而是一種粘稠的、泛著金屬光澤的黑色液體，正詭異地扭動著，想要逃離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