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葵只覺得自己撞在了某種墻上。

　　她很矮。不知道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還是天生如此，總之阿葵比同齡的孩子都要瘦小。一頭撞上去的觸感，有點像游樂場里充氣過滿的城堡——略硬，富有彈性。也因此，阿葵的腦袋也撞得更迷糊：踉踉蹌蹌踩著腳尖后退，然后把自己一絆，摔了個四腳朝天。

　　某種塑料硬殼灑了一地，稀稀拉拉，阿葵可記得自己沒那么多糖果盒。她意識到自己闖了禍，意識里慌慌張張地想要站起來，可是地板又滑，腦袋還暈，四肢各忙活了半天也只是蛄蛹了不到半米的距離。

　　“站?。　?/p>

　　清冷的女聲像冰錐刺進耳蝸。阿葵渾身一顫，仰頭望去，逆光中站著的身影被頂燈勾勒出銳利輪廓——治安局特制的戰(zhàn)術靴踩過跌破的紙箱，朱鳶的影子在瓷磚上拉得老長，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噬。

　　“朱鳶長官！”追來的警員氣喘吁吁，“這孩子突然從儲物間跑出來……”

　　“我知道，呃......”看到蜷成蝦米，抱著腦袋瑟瑟發(fā)抖的阿葵，朱鳶忽然啞了嗓子。她求助一般看向追來的警員：“你們認識這孩子嗎？”

　　“不知道”來人聳聳肩，扶著膝蓋喘氣：“這孩子衣服怎么又臟又破的，不會是哪里溜進來的小偷——”

　　“行了！”朱鳶急忙提高音調打斷說話。她繞到阿葵前面，蹲下來試探性地拍拍她的腦袋：“小朋友，你......先起來，我們不會傷害你的?！?/p>

　　阿葵蜷縮在瓷磚上，聽著朱鳶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治安官戰(zhàn)術靴的金屬鞋跟叩擊地面，每一聲都像錘子砸在她繃緊的神經上。她死死閉著眼睛、捂著腦袋，拱起腰，抖得像篩糠。

　　“小朋友？”朱鳶的聲音比電視中又溫和許多，“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呃，什么？”朱鳶又試探性地拍了拍阿葵的肩膀，誰知阿葵就像地雷一樣直接炸了，蹦起來翻了個身。剛想跑，就被朱鳶一把揪住領子帶了回去。

　　“小朋友！”朱鳶的臉就這么正對上來。那張正直又帶著英氣的臉龐占據眼眶，在她眼里卻又好似索命的惡鬼：“能坐起來嗎？“朱鳶的手套在少女顫抖的肩頭懸停片刻，最終輕輕按在她沾著糖漬的袖口，“總之，先和姐姐一起去換身衣服吧?！?/p>

　　“不要??！”阿葵鬼哭狼嚎，連滾帶爬地掙扎著：“救命啊！我不要上電椅??！我、我為新艾利都流過血，我為空洞探索出過力！救命，救命吖啊啊??！”

　　朱鳶害怕一直揪著阿葵，給孩子弄傷了，只好放手。這一放又叫阿葵腦袋磕到地上。

　　又急又怕，激動之下，阿葵徹底暈了。

　　意識沉溺于黑色的深海之中，阿葵的記憶仿佛回到了那年舊都陷落——好賭的媽，家暴的爸，破碎的家庭和瑟瑟發(fā)抖的她——那個喜歡抱著腦袋躲在桌子底下的孩子。

　　扇來的巴掌，挨過的揍?？斩幢l(fā)，以骸橫行的街道......

　　生命臨死前狗一般的眼神，記憶猶新；新鮮的血液濺到臉上的溫熱，到現在回憶起還有些酥麻。

　　過往的回憶如同走馬觀花一般浮現，逝者如斯。

　　“所以你就是賤啊......”阿葵感覺自己的腦袋昏昏沉沉的。白芷的聲音如同天外傳音：“命賤也是賤......要是從來沒出生過就好了......”

　　“我測，索命梵音......”阿葵心里喃喃著。

　　“沒救了你?！卑总频穆曇糁饾u清晰：“快點醒吧，人類只有半個大腦還活著算什么話——”

　　“什么半個大腦——唔嗯！”阿葵忽然睜開眼。一陣急促的呼吸之后，她發(fā)現自己出了滿頭虛汗：“呼......陌生的天花板呢?！?/p>

　　“你醒了？”朱鳶的聲音傳來，不過阿葵忽然沒什么心思再掙扎了。她長舒一口氣，道：“再見了，這個殘酷的世界?！?/p>

　　“你在說什么呢?！敝禅S將沾滿水的毛巾折了三折，安置在阿葵的額頭：“別胡思亂想了。你發(fā)燒了哦，乖乖躺好?！?/p>

　　我發(fā)燒了嗎？阿葵這么想著，才覺得腦袋真的暈暈乎乎。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才發(fā)覺自己躺在某種休息室里——治安局里原來有這樣的房間嗎？

　　“感覺難受吧？”朱鳶坐在阿葵床頭，扶著她坐起來。又端來一碗看起來就很苦的東西：“來，乖乖把藥喝掉，然后告訴姐姐你叫什么名字?！?/p>

　　“白芷......”阿葵的聲音虛弱得像是快睡過去一樣。

　　“白芷？你叫白芷嗎？”

　　“白芷......為什么，不回答？......我的、耳機，嗚......我的耳機呢？來人吶......”

　　“在呢在呢，你的耳機就在桌子上呢?！敝禅S頗有些心疼地摸著阿葵的后腦勺：“乖~張嘴，啊——”

　　“啊——”碗沿輕輕磕在牙齒上，粘稠，略帶有甜橙味道的液體灌入喉嚨。下意識地收縮食道下咽，疲倦地眨巴眼睛，沒一會就喝完了一碗藥。

　　“呼......”看著阿葵連碗里的藥渣都喝了下去，朱鳶放松地長舒一口氣，然后小聲地給自己加油打氣：“干得好，朱鳶！接下來是量體溫......”

　　“唔嗯？......”阿葵聽到朱鳶說話，迷迷糊糊地疑惑著。

　　“啊——那個，小白芷，姐姐接下來要給你量體溫了哦?！敝禅S從一根細長的小盒子里拔出體溫計，拽住一頭甩了甩。對著眼睛確定刻度歸零，她把被子往下拽一些，從阿葵的領口處伸進去，將體溫計夾在她的腋下。

　　“咿呀？”阿葵被突如其來的涼意驚了一下，朱鳶連忙安撫她：“那、那個，不要亂動！我只是在給你測體溫......”

　　“......我也......沒說你干別的啊......”阿葵吐著熱氣：“我，我要回家......”

　　“那可不行，你現在還發(fā)著燒呢。不過你爸爸媽媽是誰呀？把他們的電話號碼告訴姐姐好不好，姐姐叫爸爸媽媽來陪你。”

　　“......早死了?！?/p>

　　朱鳶望著床上蜷縮成一團的少女，手套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阿葵的呼吸像風中殘燭般微弱，蒼白的臉頰泛著病態(tài)的潮紅，讓她想起檔案庫里那些被空洞侵蝕的孩子。

　　“是......”

　　“舊都陷落......不然呢......”

　　裝上那樣的義眼，恐怕也是因為空洞侵蝕吧。

　　“白芷，你知道嗎？”朱鳶輕聲說，“我家樓下的櫻花樹，每年春天都會開得很盛?！彼讣廨p輕拂過少女汗?jié)竦膭⒑?，“去年我在樹下?lián)斓揭恢皇軅穆槿福F在它已經能飛了?！?/p>

　　阿葵的睫毛顫了顫，沒有回應。

　　“你看。”朱鳶舉起手機，屏幕上是她種在窗臺的西紅柿，“很可愛的西紅柿，對吧？它們總在凌晨三點偷偷長高，這個豁口是我為了讓它長得更高更壯剪切的哦！就像……”她忽然頓住，喉嚨發(fā)緊。

　　“朱鳶呀，你怎么在這里？”突然響起的開門聲讓朱鳶猛地轉身。青衣端著兩杯奶茶站在門口，雨滴順著包裝袋滑落，在瓷磚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雨打芭蕉夜未眠，奶茶送到暖心田?！鼻嘁禄瘟嘶问种械谋樱爸禅S，這杯是給你買的。三分糖，加珍珠——”

　　她忽然瞥見床上的阿葵，青玉墜子在燈光下閃過狡黠的光：“喲，這位小朋友不是……嗯？她發(fā)燒了？”

　　朱鳶慌忙按下手機鎖屏鍵，西紅柿的影像消失在黑暗中：“應該是因為淋過雨吧。前輩，您認識她嗎？”

　　“嗯，不比你認識的時間長。”青衣溫柔地摸摸阿葵的臉：“走吧朱鳶，咱們去外面談，別打擾到小朋友休息。”

　　“那好吧?！敝禅S為毛巾換水，輕輕蓋在阿葵額頭上，“她……”她忽然發(fā)現少女的睫毛上掛著淚珠，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她會好起來的?！?/p>

　　青衣挑了挑眉，將另一杯奶茶放在床頭柜上：“這杯是請小朋友的，雙倍紅豆，暖身又暖心?！彼D身走向門口，青玉墜子在門框處晃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夜深風急莫著涼，明日天晴見朝陽?！?/p>

　　門闔上的瞬間，朱鳶聽見阿葵呢喃：“……爸爸媽媽?！?/p>

　　“咔噠”一聲，門闔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