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翼水畔的夏夜總裹著濕漉漉的腥氣。十五歲的漁女阿蘅蜷縮在蘆葦叢中,耳畔是翻涌的水聲,卻再聽不見阿爹喚她歸家的吆喝——三日前那場驚雷劈斷了渡船桅桿,也震碎了她雙耳的清明。巫醫(yī)搖頭嘆息時(shí),她正盯著掌心被漁網(wǎng)磨出的血繭,恍惚想起《南山經(jīng)》的殘卷:“其狀如龜而鳥首虺尾,名曰旋龜,佩之不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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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蘅潛入憲翼水底尋死那夜,撞見一尊玄色巨石。細(xì)看竟是活物:龜甲布滿螺旋紋路,鳥喙銜著赤色珠玉,蛇尾在暗流中搖曳生姿。那怪物覺察她的靠近,驟然睜開的豎瞳泛著鎏金光澤,發(fā)出的聲響竟似劈開朽木般清越?。
“小丫頭,你的耳蝸里浸著雷毒?!毙?shù)穆暡ù┩杆煦绲穆犛X,驚得她踉蹌后退,“想要復(fù)聰,就拿十年陽壽來換?!?/p>
阿蘅攥緊腰間魚簍,簍中是她準(zhǔn)備沉河的生辰禮:一串用血繭磨成的珊瑚珠。旋龜?shù)纳呶埠鋈痪碜≈榇?,赤珠與血珠相撞迸出火星:“倒是個(gè)癡兒——這買賣,我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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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翼水開始漫涌黑霧。
阿蘅的耳力日漸恢復(fù),代價(jià)是每夜子時(shí)血脈逆流的劇痛。她常在痛極時(shí)伏在旋龜?shù)募讱ど?,聽他講大禹治水的舊事:“當(dāng)年我馱息壤填洪水,鱗片被山石刮落三千,那治水的小子卻將我的功績刻在應(yīng)龍尾上……”旋龜?shù)纳呶才拇蛩?,驚起漣漪如嘆息?。
最駭人的是月圓夜。旋龜會(huì)化作玄衣少年,鳥喙退成薄唇,蛇尾蜷作雙腿,唯獨(dú)耳后殘留幾片逆鱗。他帶阿蘅穿梭于水底漩渦,教她辨識(shí)能解百毒的薲草,卻在少女試圖觸碰他眉心時(shí)驟然冷臉:“凡人染指神獸因果,是要遭天譴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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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汛來得蹊蹺。憲翼水一夜暴漲,吞沒七座村落。阿蘅被旋龜推上龜甲時(shí),望見黑云中翻騰的應(yīng)龍?zhí)撚啊故钱?dāng)年治水時(shí)與旋龜結(jié)怨的神獸,借洪水來尋仇。
“老烏龜,你私盜息壤殘片給這丫頭續(xù)命,當(dāng)西王母瞎了眼?”應(yīng)龍的利爪撕裂龜甲,血染紅半條河道?。
阿蘅在血浪中摸到旋龜塞給她的赤珠,內(nèi)里裹著粒息壤。前世記憶洶涌而至:她原是天帝藏書閣的掌燈玉女,因憐憫旋龜功績被抹,偷擲息壤助他逃過雷刑。而今因果輪回,西王母的欽原鳥使已懸毒針于云巔。
旋龜?shù)凝敿姿槌删虐?。阿蘅將赤珠嵌入心口,薲草自血脈瘋長成網(wǎng),硬生生縛住應(yīng)龍雙翼。欽原鳥使的毒針貫入她脊背時(shí),旋龜?shù)乃缓鹫鹚槭锏虊危骸按镭?!誰準(zhǔn)你動(dòng)我的劫數(shù)!”
“你替我承雷毒時(shí)……不也這么蠢?”阿蘅在劇毒中輕笑,耳后悄然生出玄鱗。息壤在她體內(nèi)生根,將二人魂魄纏成赤色珊瑚——那是比佩甲更深的羈絆,以神格為契,以人欲為鎖。
百年后,漁家總在雷雨夜見到奇景:玄龜馱著赤衫女子踏浪而行,所經(jīng)之處淤沙自散,病者耳清。有孩童撿到螺旋紋龜甲殘片,佩于身竟治愈耳疾,唯掌心會(huì)留朱砂痣一枚,狀若血繭。
巫祝說,那痣是旋龜留給有緣人的印記——
“來世再遇,憑此索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