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歇在芭蕉葉上時,蕭景逸正提著袍角跨過長樂宮門檻。
他此次赴命邊疆,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他倒也沒覺得時間飛逝的厲害,到底一月后才歸來,他回來的消息早早傳到長樂宮的宮門,可到今日他母親也沒來看他,他心里覺得蹊蹺,深思熟慮后決定來看看。
青石磚縫里鉆出的鳳仙花蔫頭耷腦,去年秋千架上纏的彩綢褪成了灰白。
院子里很清凈,除了陣陣鳥語蟬鳴,便是靜謐的綠。
掃灑的宮女蹲在廊下?lián)癫?,篾籃里躺著幾根沾泥的胡蘿卜,正是他娘親在小廚房常燉湯用的那種。
“勞煩姐姐,”蕭璟逸隨便攔住個捧銅盆的宮女,袖口金線蟒紋掃過她青布裙,“可知云妃娘娘所在何處?”
少年郎黑衣瀟灑,不濃不淡的劍眉下,狹長的鳳目似潺潺春水,溫潤中又透著幾分邪氣。
雖貴為太子,對待下人卻依舊很友善。
小宮女臉色一紅,忙鞠躬行禮。腕間的銀鐲子叮咚響。
“云妃娘娘遷至別宮了?!?/p>
聽聞此言,蕭璟逸眸色一暗,心里猛地一沉。
他很早以前就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好的預(yù)感,如今果然應(yīng)驗。
他急忙追問
“好端端的為什呢遷宮呢?”
宮女低垂著睫毛,怯生生道
“昨晚娘娘去了趟龍景殿,回來后就遷宮別處了?!?/p>
蕭璟逸旋即點點頭,不再說話。
宮女指間沾著絲線碎屑,忽地想起什么似的。
“對了,偏殿書架最上層有新曬的槐花蜜,娘娘說昨晚囑咐要等殿下回來調(diào)冰碗子。”
“我知道了。”蕭璟逸點點頭,謝過她之后步入了他母妃的“寢宮”。
正殿八仙桌上擺著青瓷冰鑒,揭開蓋子,湃著的楊梅還凝著水珠。
妝奩抽屜里碼著一二雙云紋軟靴,針腳細(xì)密得像是把月光也縫了進(jìn)去。
繡架上繃著件靛青常服,這是云妃最喜愛的衣裳,據(jù)說是她與皇上初次見面時所穿。
袖口裂帛處綴著銀線繡的流云紋,旁邊竹簍里堆著染濕的紗布。
蕭璟逸木訥的站在門口,看了好久好久。
挪動腳步,來到她母親的梳妝臺前。
他早知自己不會莫名其妙重生,背后必有什么人在暗中算計,只是沒想到,來的這么快,而且……是沖云妃娘娘來的。
他又連累她了啊。
心臟抽疼。
指甲掐進(jìn)掌心才沒吼出聲。
朱漆剝落的窗欞外,曬蔫的月季耷拉著腦袋,不知某年中秋蕭璟逸親手扎的竹燈籠還掛在檐角,紅穗子褪成慘白。
正殿雕花銅鏡蒙著灰,鏡面裂了道縫,把張少年面孔割成兩半。
他望著銅鏡中的自己。
一束陽光灑下,照亮銅鏡的一半。
陽光的一面映出少年長身玉立,溫和慵懶。
陰暗的一面映出少年冷淡暴戾,竟像極了前世滿手沾血的暴君。
亦正亦邪恍恍惚惚。
蕭璟逸逼迫自己移開目光望向桌面。
抽出壓在鎮(zhèn)紙下的信箋,娘親的字跡被檐角漏下的陽光曬得發(fā)暖:“...西廂房梁上第三根椽子藏著你幼時最愛的竹蜻蜓,南墻根埋著去年釀的梅子酒。逸兒莫要貪杯,記得配著茯苓糕墊胃。今春雨水足,院中梨樹約莫能結(jié)甜果,待你歸來,娘親給你蒸梨花酪可好?”
一字一句,清清晰晰。
信紙末尾暈開一朵墨花,像是筆尖懸了許久才落下的:“我兒且大膽走,向前莫回頭?!?/p>
大膽走,莫回頭。
蕭璟逸愣住了,是絕筆嗎?
失魂落魄的出來后蕭景逸癱坐在臺階上。
在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后,他決定好好調(diào)查一下自己重生一事。
人不會無故重活一世,定是有人刻意而為,可幫他的人是為了什么?為什么要復(fù)活一個暴君?
他百思不得其解,開始在心中暗暗盤算人選。
清風(fēng)吹絮,杏花堤上。
姜緒衍不知何時挨到身側(cè),他輕聲道:“南薰殿的梨花今早開了,你不去看看嗎?”
蕭璟逸嚇了一跳,看清來人是他后,繼續(xù)懨懨的低垂著頭。
“出什么事了?”姜緒衍皺眉。
“我母親遷宮了?!笔挱Z逸悶聲道。
“那又何妨,你記住,這是聿楓城,不是戰(zhàn)場。
”姜緒衍冷言刺破,一邊與他一同坐下。
姜緒衍的話有些道理,令蕭璟逸清醒不少。
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屢清楚事情的脈絡(luò),先著手調(diào)查他那晚他父皇究竟來說了什么,再去順藤摸瓜的查他重生一事。
“別想這些了?!苯w衍又淡淡的補充。
蕭璟逸終于把臉從臂中抬起,開始仔細(xì)的端詳眼前的姜國師。
直到姜緒衍面無表情的要他滾開,他才終于笑了出來。
暮色漫過茜紗窗時,他們坐在門檻分食那罐桂花糖。姜緒衍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荷葉裹著的栗子糕還溫著:“云娘娘晨起托我?guī)У?,說怕你練劍誤了飯點。”
“霜華劍會臨近,你好好準(zhǔn)備吧?!?/p>
他屈指彈開蕭璟逸發(fā)間沾的柳絮,眼尾紅痣映著霞光,“御馬監(jiān)新進(jìn)了匹烏云踏雪,明日帶你去挑?”
蕭璟逸眼波流轉(zhuǎn),忽而展顏。
“好呀。”
他忽然覺得恨了那么久的姜緒衍其實也沒他想的那么難堪。
或許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可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從前的姜緒衍總是對他惡語相向,也總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姜緒衍總是偏愛蕭凜崢,忽略掉蕭璟逸的感受。
亦或是,對他毫無信任。
八歲那年的雪也是這樣冷得刺骨。
一人在花園里閑逛。
稀松平常的會被人挖苦嘲諷一番。
“野種也配穿綢緞?”性子最野的五皇子一腳踹翻炭盆,火星子濺上蕭璟逸的袍角。
一如既往的出言侮辱。
由于出身卑微,他沒少被冷嘲熱諷。
他默默的低垂著頭,如從前的無數(shù)次一樣。
他不喜歡給母親惹麻煩,所以從來不生事端。
罵他的話語聽多了也無非就那么幾句顛來到去。
他不在乎的。
五皇子見他一副默不作聲的樣子,心中怒意更盛。
拳頭撞在門牙上的悶響混著咒罵,五皇子揪住他頭發(fā)往宮墻上撞,他惡狠狠:“你娘就是個爬床的賤婢!”
蕭璟逸呆住,被這令他頭皮發(fā)麻的文字狠狠的刺痛。
他突然發(fā)了狠,膝蓋頂住對方肚子往雪地里壓,指甲摳進(jìn)那張扭曲的臉:“再說一遍?”
“放肆?!?/p>
姜緒衍的聲音從回廊拐角飄過來,蕭璟逸后頸一涼,整個人被拎著領(lǐng)子甩出去。
雪水灌進(jìn)衣領(lǐng)激得他發(fā)抖,抬頭正撞見那人垂眸撣袖口,紅痣在雪色里洇開一點朱砂。
皇叔緊皺眉頭。
“打不過就咬人?”姜緒衍腳尖踢了踢癱在地上的五皇子,“出息?!?/p>
蕭璟逸撐著胳膊要起身,慌忙的想要解釋清楚。
滿心歡喜的期望這位仰慕已久,并偷偷喜歡的矜貴皇叔可以幫助自己。
他這幾天他刻意表現(xiàn)的非常好,劍術(shù)騎射皆是名列皇子中的前茅,也許這位高傲的皇叔肯看上他一眼呢?
可只來得及看見姜緒衍的背影溶進(jìn)漫天雪霧。
冷冰冰的話砸在脊梁骨上:“跪到背熟《禮則》第七卷?!?/p>
“好好看看第七卷講兄友弟恭?!?/p>
如墜冰窟。
八歲的蕭璟逸蜷在桃李觀前背“慈孝為本”時,
五皇子正躺在錦被里喝參湯。
雪粒子砸在臉上生疼,膝蓋早就沒了知覺,他盯著觀里供奉的忠孝仁義牌位,突然發(fā)起狠來抓起石子砸碎了香案。
憑什么?明明是他出言不遜?憑什么僅憑一點卑見就否定我?
如墜冰窟。
初遇姜緒衍,他以為自己遇見了一位唯一尊重他的貴人。
梧桐樹下驚鴻一瞥,少年郎永生難忘。
“恨嗎?”
“我不甘心?!?/p>
滿天飛雪難掩破碎嗚咽,無人將他扶起。
蕭璟逸就這么傻傻的跪了一日,不曾回頭。
可如今春光燦爛,他望著姜緒衍。
墨色鳳目斜飛,杏眸清麗脫俗。
都變了啊。
宮墻外飄來炊煙味,混著誰家蒸米糕的甜香。蕭璟逸望著廊下晃悠的竹風(fēng)鈴。
平安結(jié)已經(jīng)曬褪了色,卻還在晚風(fēng)里輕輕轉(zhuǎn)著圈。
蕭璟逸張張口,終是什么都沒說。
一眼像片緋云拂過人間煙火。
有你陪伴,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