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斜,深情地俯視眾生。
高聳的云蕨枝頭,一只三眼白頭喜鵲“咔咔”啼叫,仿佛在提醒人們夜幕將至,該回家歇息了。
東川靜靜地流淌,河谷兩岸,遍布著金黃的,低垂著頭的麥子。拇指頭一般大的麥粒,從麥尖一直結滿麥稈。
由于特殊的地形和氣候,東川河谷的小麥只要三個月就可以完全成熟了。
順著東川一路向下,兩岸的麥田綿延伸展數(shù)公里;到了最下游時麥子停止了擴張,改成了大片大片的藕塘。
每年這個季節(jié),就是東川谷鎮(zhèn)比較繁華的時候;人類出海捕撈梭魚,收獲最早成熟的一批藕;山上的妖怪收割田里的麥子,拿到鎮(zhèn)上交換。
妖怪種麥,人類養(yǎng)藕,這是東川谷鎮(zhèn)的古訓。神奇的是也只有山上的妖怪能讓麥子長得那么大,也只有人類捕撈的梭魚那么肥美。
也有人會去討教種植麥子的方法。每到這個時候,那些妖怪都會揚起毛茸茸的臉,傻乎乎地說:
“就是種到土里就好了?!?/p>
它們確實是這樣干的。種進土里,細心呵護,然后就長出來令人羨艷的成果。不過人類并不嫉妒它們,因為這群毛發(fā)銀白的鼠妖對于養(yǎng)殖一竅不通。
山窩窩里,一處盆地,平鋪著幾十家門院。這里就是東川白鼠的一支棲息地。傍晚了,這里也升起一縷縷炊煙。
一只母鼠妖,正在廚房,不停地翻弄著大餅;有幾張已經出鍋上桌了,餐桌上還擺著一對碗筷,兩碗白粥,一小碟醬還有幾根大蔥。
“嘎吱嘎吱”,門口傳來推車的聲響。一只生長得大得多的鼠妖,推著一個巨大的推車,上面落著六七袋麥子磨成的面粉。它腳步踉踉蹌蹌的,毛茸茸的臉上透著幾分紅色。
母鼠從廚房走出來,鼻子旁邊的胡子一顫一顫:
“讓你去磨面,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你又去喝酒了?哎呀,煩死人了,我以后不管你了。”
公鼠知錯一般連聲諾諾,把推車推向倉庫。母鼠板著臉站了一會兒,終究是沒忍心,跟過去幫忙卸面粉了。
吃過晚飯,天漸漸黑了。
公鼠看著母鼠打包東西,坐在旁邊,一句話不說。
“哎,你幫幫忙啊?!?/p>
公鼠哼了一下,側過臉。見狀,母鼠輕聲嘆息,也不收拾了,坐在他身邊。
“我知道你還在生氣。但是娃娃已經長大了,想出去闖沒什么錯。”
公鼠板著臉,開口:
“那也沒有這樣干的。說走就走,就留一張紙條,然后就自己跑了。我是他爹!他這么干啊?!?/p>
母鼠輕聲相勸:
“我也知道,這件事是他不該這樣干??烧f到底,還不是你太拗?
“娃娃之前就說了他想出去闖闖。我知道你是舍不得,但你為啥就不能好好跟娃說呢?你要是好好跟娃說,讓他多待幾天,你們還會吵起來嗎?他還會這樣不辭而別嗎?”
公鼠小聲哼了一下,依然不為所動。
母鼠無奈地搖搖頭,又開始打包東西。過了一會兒,公鼠別扭地走過去,一邊幫忙,一邊開口:
“哎呀,醬怎么就裝一罐?。慷嘌b一點啊。你真是,就感覺你不行,還是得靠我.......”
星光之下,公鼠提著一個大大的包裹,系在一直白鶴的脖子上。母鼠伸手安撫白鶴,輕聲:
“去吧,鶴鶴,去吧。務必送到。”
白鶴好似聽懂,點點頭,振翅飛去。
三月二十四號,上午十點,交通鎮(zhèn)。
常思平默默地盯著盤子里的饅頭,有些出神。柳懷安憂慮地抿抿嘴,用筷子輕輕敲一下自己的碗。
常思平回過神來。
“這家店的湯挺好喝的?!绷鴳寻草p聲開口。
“嗯?!背K计降皖^,勺子攪動著碗里的湯。他拿過饅頭,小口小口地啃起來。
柳懷安深吸一口氣,又輕聲說:
“沒想到這里也有靈氣列車坐?!?/p>
常思平微微點頭:
“這能省不少時間?!?/p>
隨后又一次陷入沉默。
柳懷安擔心地皺眉。過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
“其實那些事情不怪你.....”
話還沒說完,常思平手微微顫了顫。他嘆氣,放下饅頭,起身:
“我要出去走走?!?/p>
說完他轉身離去。柳懷安擔憂地呼喚:
“別忘了列車時間......”
二十一日舟山被焚后,這三天里,常思平失去了笑容。
冷風刮擦這他的臉頰,常思平的內心壓上了一塊重重的石頭。
他知道整件事情不能怪自己,他只是一個人畜無害,外出闖蕩的小妖。這一切悲劇都源于捕妖閣的貪念。
道理是這樣講。但問題是,有人死了,而且死了很多人。這是不爭的事實。
常思平有些喘不過氣來。他抬頭望向天空,內心無比煎熬。
突然,一個黑點在天邊浮現(xiàn)。他瞇起眼,一股熟悉的感覺從心底涌出。
常思平仔細注視著黑點。漸漸地,黑點越來越清晰。霎時間,一陣電流傳遍全身。他瞳孔微縮了。
那是家鄉(xiāng)的白鶴。
白鶴落下,整理自己的羽毛。常思平上前,輕輕擁抱了一下它,隨后拿下包裹。
解開包裹,里面是一封信,幾罐醬,一疊大餅,一包魚干,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
常思平手指輕輕顫抖,打開信封,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家里的麥子熟了。
“新下的瓜果醬給你裝了幾瓶,還有新晾的魚干。
“家里沒有別的事,你注意安全。
“媽媽很想你。
“署名:爸媽?!?/p>
好像復活的剛死之人,他內心瘋狂跳動。常思平鼻子一酸,下意識咬住唇,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打開蓋子,把醬倒在餅上,卷著魚干,狠狠地塞進嘴里,塞了一張又一張。
下午兩點,列車上。
常思平看著窗外,嘴角揚起淡淡的微笑。
柳懷安坐在對面,放松下來,同時內心一陣苦澀。
列車開動,兩人相顧無言。良久,仿佛準備好了,常思平看著窗外,輕聲:
“我想先回家看看?!?/p>
柳懷安苦笑一下,柔聲回應:
“我知道。”
常思平扭頭,眼神跳動。片刻后,他輕聲嘆息:
“上午,你果然跟著我?!?/p>
“嗯。當時我有點擔心你?!?/p>
常思平張張嘴,不知道說什么好。兩人又陷入沉默。
許久,常思平開口:
“我不會忘記捕妖閣所做的一切。遲早有一天,我會報仇雪恨的?!?/p>
“我知道?!绷鴳寻颤c點頭。
常思平猶豫片刻,組織好了語言。他輕聲:
“我不是逃避。我.....我只是突然間意識到了一件事情?!?/p>
柳懷安眨眨眼,示意他繼續(xù)說。
常思平靠著窗戶,看著外面飛馳而去的景色,緩緩開口:
“我忽略了一些人生中真正美好的東西。
“你知道嗎?”他笑笑,輕聲細語:
“這個世界真的很大,也很糟糕。但總有一些人,一些事情,值得我們留戀,值得我們牽掛。
“這些人,這些事,構成了我人生的意義和全部。他們告訴我,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應該期待著美好,努力活下去?!?/p>
列車停下了。柳懷安和常思平一起下車。這是一處白色的草原,一眼望去,是無邊無際的白色的草。
清風拂過,泛起陣陣白色漣漪。
柳懷安注視著常思平。他們伸開手臂,相互擁抱。他把臉深深埋進常思平的毛發(fā),聞到了淡淡的麥香。
“小耗子,一路順風?!彼叺驼Z。
“柳懷安,一路順風?!?/p>
他目送常思平遠去,小小的身影漸漸淡出視野,消失在茫茫白原。
柳懷安揉揉眼睛,轉身,踏上列車,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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