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渡的晨霧還未散盡,周明禮的布鞋底已沾滿露水。他站在青石碼頭望著府南河上的烏篷船,船頭漁人正將最后幾簍鱖魚搬進船艙。那些銀鱗在晨光中閃爍的模樣,讓他想起昨日在學(xué)堂批閱的《鹽鐵論》殘卷。
茶館跑堂阿七的吆喝聲穿過霧氣:"峨眉毛峰沏三花,錦官城里頭一份——"周明禮循聲拐進臨河的吊腳樓,紫銅茶炊蒸騰的熱氣正從雕花木窗漫出來,在青瓦屋檐下結(jié)成蛛網(wǎng)般的露珠。
跑堂提著兩尺高的銅茶炊穿梭在八仙桌間,壺嘴噴出的白汽在晨光里織成紗幕。綢緞莊劉掌柜的瓜皮帽從霧氣里浮出來,手里《蜀報》抖得嘩嘩作響:"諸位看看!朝廷要把咱們的鐵路收歸國有!"
青瓷蓋碗碰撞聲戛然而止。臨窗的留洋學(xué)生猛地站起,西裝下擺掃翻了茶船:"這是要把路權(quán)賣給洋人!滇越鐵路的安南苦力怎么死的?累死的尸首直接填在路基里!"
周明禮摩挲著茶碗邊沿的鎏金裂紋,鎏金處已磨出黃銅底色。他是存古學(xué)堂的經(jīng)學(xué)教習(xí),此刻卻想起上月收到的家書——眉州老家族田押了三百兩認購路股。堂前那株百年銀杏,怕是保不住了。
"周先生給評評理!"藥鋪李老板的旱煙桿敲得小幾砰砰響,"您平日講《孟子》說什么'民為貴',如今朝廷這般作為,可還有半分圣賢道理?"
銅茶炊突然發(fā)出尖銳嘯叫,跑堂慌忙撤去炭爐。蒸汽撲在周明禮臉上,恍惚間他看見紫銅壺身映出的面容:三十七歲的儒生,長衫前襟還沾著昨夜批注《春秋》的墨漬。壺面凸起的饕餮紋將他面容扭曲成碎片,像極了《山海經(jīng)》里描寫的裂口女妖。
"當年張香帥創(chuàng)辦漢陽鐵廠..."他剛開口就被二樓墜落的茶盞打斷。青花瓷片在磚地上炸開,有個穿陰丹士林布衫的身影扶著欄桿踉蹌后退——是川漢鐵路公司趙董事的幺女,鬢邊白絨花被晨風(fēng)吹得簌簌顫抖。
滿堂茶客突然噤聲。七天前趙董事在武昌墜江的消息傳回成都時,錦江碼頭整整鳴了三個時辰的喪鐘。此刻那朵白絨花在晨霧中忽明忽暗,像極了長江上飄搖的引魂燈。
"造孽啊..."角落傳來木匠王德順的嗚咽。這個整日蹲在茶館等活計的漢子,正用粗糲手指摩挲報紙上的認股名單。油墨印著的"王劉氏,三股,紋銀九兩"被他搓得模糊——那是他守寡二十年的娘,臨終前當?shù)襞慵抻耵Q的股。
周明禮的茶碗突然傾覆。褐色的茶湯在青磚地上蜿蜒,浸濕了不知誰遺落的《川漢鐵路進度圖》。圖上用朱砂標注的夔門段鐵路線,此刻被茶水暈染成血河模樣。
"快瞧這個!"劉掌柜突然扯開衣襟,露出胸口巴掌大的刺青——竟是縮小版的川漢鐵路股票。編號"蜀A-0043"的鋼印紋路間,隱約可見"大英匯豐銀行驗訖"的洋文水印。
二樓雅間傳來川戲班子吊嗓的悲音:"嘆先皇白帝城龍歸滄海..."唱的是劉皇叔托孤的段子。琴師試弦的宮商聲里,趙三小姐突然縱身躍上欄桿,布鞋尖懸在虛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