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濤閣的火，燒了整整一夜。

墨清瑤站在湖畔蘆葦蕩中，火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將瞳孔染成暗金色。熱風卷著灰燼撲來，帶著木料焦糊的苦澀，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她懷中緊抱著那只玄鐵匣，冰冷的金屬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卻比不過胸腔里那顆沉沉下墜的心。

“小姐……”白芷將一件墨色斗篷披在她肩頭，“天快亮了，該走了。”

遠處傳來馬蹄聲，是巡防營的官兵。墨清瑤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烈焰，轉身沒入蘆葦深處。鐵匣中的詔書似有千斤重——她尚未展開細看，但江懷風以命相護的東西，必是這王朝最致命的秘密。

晨霧漫過青石板路，她踩著露水回到城南小院。推門時，檐角銅鈴輕響，恍如隔世。

燭芯“啪”地爆開一朵燈花。

墨清瑤用銀簪挑開鐵匣暗鎖，明黃絹布在案幾上徐徐展開。玉軸觸手生涼，帛面繡著五爪金龍，而朱砂寫就的字跡力透紙背——

「朕若崩，傳位于皇七子蕭景琰。靖安軍護詔如護國本，違者天下共誅之?！?

落款處蓋著傳國玉璽，鮮紅如血。

“皇七子……”墨清瑤指尖微顫。當今天子乃是先帝三子蕭景桓，而七皇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因“謀逆”被賜死。若這詔書為真，如今端坐龍椅之人，竟是弒弟篡位的逆賊！

窗外忽有夜梟啼鳴。她猛地合上詔書，卻見絹布背面還有一行小字，墨色極淡，似是用密寫藥水所書：「神機弩藏于皇陵地宮，鑰在雙符?！?

——難怪江懷風說神機弩是鑰匙！

她倏然起身，卻聽屋頂瓦片輕響。白芷的短刀已出鞘三分，卻被她按住手腕。

“是我?！?

沙啞的聲音從梁上傳來。一道黑影翻落在地，玄色衣袍被火燒得殘破，露出里面染血的繃帶。江懷風臉色蒼白如紙，右臂不自然地垂著，卻仍緊握那柄寒光凜冽的長劍。

墨清瑤的喉嚨突然發(fā)緊。

雨水順著屋檐砸在青石階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江懷風靠在矮榻上，任由墨清瑤替他換藥?；鹩妥苽膫趶挠壹缏又伶i骨，皮肉翻卷，泛著駭人的焦黑色。她蘸著藥汁的棉帕每擦過一處，他的肌肉便繃緊一分，卻始終未發(fā)一聲。

“蘇凝芷用的什么火？”她打破沉默。

“西域火龍油。”他聲音低啞，“遇水愈燃?！?

燭光下，他鎖骨處的靖安軍烙印已被燒得模糊。墨清瑤忽然想起地宮中那雙將她推向生路的手——溫熱，有力，帶著不容抗拒的決絕。

“詔書看了？”他問。

她點頭，取出絹布鋪在藥箱旁。江懷風用未受傷的左手輕點“皇七子”三字：“蕭景琰當年并未謀反，而是持此詔入京時被截殺。靖安軍為護主全軍覆沒，卻被誣陷成叛黨?！?

雨聲漸急，墨清瑤望向窗外如墨的夜色：“你要扶七皇子一脈上位？”

“七皇子滿門俱滅?！彼湫?，“我要的，是真相大白于天下?！?

藥碗見底時，他突然握住她手腕。掌心的薄繭摩挲著她的脈搏，溫度灼人：“墨清瑤，你現(xiàn)在抽身還來得及?！?

她抽回手，將染血的棉帕扔進銅盆。清水頃刻漫開一縷猩紅。

“從你把我拽進地宮那刻起，就來不及了?！?

三日后，墨清瑤以采購香料為名潛入城西黑市。

鬼市巷道狹窄如腸，兩側攤販掛著慘白的燈籠，兜售著見不得光的貨物。她在一位賣古玩的瞎眼婆子前駐足，指尖拂過一串褪色銅錢：“可有前朝靖安年間的物件？”

婆子咧嘴一笑，露出黑黃的牙：“姑娘要尋‘那個’，得去巷尾白房子?！?

白房子其實是座灰敗小樓，門楣上懸著干枯的芷草。墨清瑤剛推開門，便聞到熟悉的冷梅香——蘇凝芷倚在二樓欄桿邊，雪紗裙裾垂落如瀑。

“墨小姐竟敢獨自來此?！彼p笑，“是為世子求藥，還是為令尊求解藥？”

墨清瑤緩步上樓，袖中香丸已滑入掌心：“那要看蘇小姐手中有什么。”

二樓窗邊擺著一只鎏金鳥籠，籠中困著一只通體雪白的隼。蘇凝芷用銀簪逗弄著鳥兒，突然話鋒一轉：“你知道江懷風為何對靖安軍舊案執(zhí)著至此？”

她不等回答，自顧自道：“因為他是蕭景琰的遺腹子——當年靖安軍拼死送出去的，不止詔書，還有個嬰兒。”

墨清瑤的呼吸滯了一瞬。

“可笑他以為自己在復仇?！碧K凝芷的簪尖陡然刺入隼爪，鳥兒發(fā)出凄厲嘶鳴，“其實不過是長公主養(yǎng)的一條狗，專門用來挖出潛藏的靖安軍余孽！”

香丸在墨清瑤指間碎裂。

暮色四合時，墨清瑤回到小院。

江懷風正在院中練劍，傷口崩裂浸透繃帶也渾不在意。見她歸來，劍鋒倏然收勢，挑起石凳上的包袱拋給她：“換上，子時出發(fā)。”

包袱里是一套夜行衣，另有一把精鋼匕首，刀柄刻著松紋——正是靖安軍的標記。

“蘇凝芷告訴我一件事?！彼蝗婚_口。

江懷風擦劍的手一頓。

“她說你是蕭景琰之子?！?

劍刃映出他驟然冷厲的眉眼。許久，他歸劍入鞘：“是?！?

夜風穿庭而過，掀起滿地落葉。墨清瑤凝視他挺直的脊背，忽然想起父親說過：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往往藏在最柔軟的鞘里。

“皇陵地宮機關重重?！彼稻o夜行衣束帶，“需要兩個人配合?！?

他轉身，月光在眸中凝成兩簇寒焰：“你不怕被我利用？”

墨清瑤將匕首插入靴筒，抬頭時唇角微揚：“彼此彼此。”

檐下銅鈴忽被疾風撞響，如金戈乍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