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柳絮撲在書房窗紙上,盛纮握著狼毫的手懸在奏疏上方,墨滴在宣紙上洇開一片深灰。
忽聞窗外小廝急促的腳步聲,手中的公文“啪”地墜地,才寫了半頁的《論茶稅疏》上落了層浮灰。
“主君!林姨娘她有孕了,老太太……”小廝話未說完,盛纮已抓起官服外袍沖出門去,珊瑚紅的腰帶在身后拖出凌亂的弧線。
穿過九曲橋時,官帽上的玉簪子歪得幾乎墜地,他卻渾然不覺,腦中只閃過林噙霜那日在廊下輕笑的模樣——她總愛穿藕荷色襦裙,站在梨花樹下,像幅會動的仕女圖。
偏院的雕花門半掩著,漏出一線昏黃的燭光。盛纮推門時太過用力,銅環(huán)叩在門框上發(fā)出巨響。
屋內(nèi),林噙霜蜷縮在盛老太太懷里,鴉青色的發(fā)絲散落在老人肩頭,襯得巴掌大的臉愈發(fā)慘白。
“母親,這……”他的聲音卡在喉間,前盛老太太冷冷瞥他一眼:“你既敢做,就得敢當(dāng)?!?/p>
盛纮向前半步,林噙霜聽見動靜,如受驚的雀兒般往老太太身后縮,繡著纏枝蓮的裙擺掃過青磚,露出一截蒼白的腳踝。
“霜兒……”他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卻驚得她肩膀劇烈顫抖。
一個月未見,她瘦得幾乎脫形,領(lǐng)口處露出的鎖骨嶙峋如刀。
盛纮忽然撩袍跪下,膝蓋磕在青磚上發(fā)出悶響。
窗外的柳絮撲在他官服上,沾了塵土后變成灰撲撲的團(tuán)兒:“是我對不住你……”他聲音哽咽,伸手想觸碰她的手背,卻在指尖即將相觸時,被她嫌惡地避開。
"霜兒,我求你..."盛纮的聲音哽咽得變了調(diào),"這是我們的骨肉啊。"
林噙霜靠在窗邊,目光落在遠(yuǎn)處一株將謝未謝的海棠上。
"骨肉?"她突然輕笑一聲,那笑聲像碎冰相撞,"那是孽種"
盛纮臉色一白,竟重重磕了個頭,額頭撞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悶響:"是我豬油蒙了心!但如今...如今..."
他顫抖著抓住林噙霜的裙角,"東園已經(jīng)收拾出來了,題了'林棲閣'的匾,一應(yīng)擺設(shè)都按你喜好來。你若應(yīng)了,我已經(jīng)去衙門立貴妾文書,只求你同意。"
“前幾日去琉璃廠,見了幅唐寅的《仕女圖》,想著你愛畫,便買了掛在暖閣里。還有你說過喜歡的滇南茉莉香,我讓人從莊子上運了兩甕來……”
他絮絮說著,像個急于討好的孩童,卻在看到林噙霜眼底的譏諷時,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要單獨的小廚房?!彼鋈婚_口,手指絞著帕子上的穗子,“每月五十兩例銀,我的院子不許任何人隨意進(jìn)出,連大娘子也不行。”
盛纮愣了愣,隨即忙不迭點頭:“都依你!只要你肯……肯留下這孩子。”
林噙霜抬眼望向窗外,暮色中的海棠開得正盛,卻有幾片花瓣被風(fēng)卷著,跌進(jìn)滿是浮萍的池子里。
次日清晨,雪娘掀開湘妃竹簾時,見林噙霜正對著銅鏡摘首飾。
老太太送的一件件首飾被放進(jìn)了朱漆錦盒,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小姐,這些都是老太太的心意……”雪娘忍不住開口,卻被林噙霜截斷:“把這些送回壽安堂?!?/p>
她對著鏡子撫平裙角,新做的石榴紅錦緞上繡著暗紋蝴蝶,是盛纮昨日讓人送來的料子,“從今日起,希望老太太,只當(dāng)從未養(yǎng)過我這個人?!?/p>
“走吧。”她站起身,任由雪娘為她披上斗篷,鏡中女子眼角含著三分憔悴,卻又添了兩分冷硬,像塊被匠人重新打磨的玉,雖有裂痕,卻終究透出了鋒芒。
出了偏院,迎面撞見盛纮帶著小廝抬著箱籠過來。
他眼底有濃重的黑眼圈,卻笑得像個孩童:“霜兒,你瞧,這是我讓人從江南運來的碧螺春,還有你愛用的茉莉胰子……”
林噙霜淡淡掃過那些珠光寶氣的匣子。她輕聲道,指尖在玉佩上摩挲,“昨日在老太太跟前說的話?”
盛纮忙不迭點頭,她卻忽然輕笑,那笑聲像春日里的溪水,清凌凌的卻帶著寒意:“那就好。”
遠(yuǎn)處,東園的飛檐上掛著新漆的匾額,“林棲閣”三個鎏金大字在陽光下泛著光。
林噙霜抬頭望去:“鳥兒棲于林,需得自己銜來枯枝筑巢?!?/p>
她摸了摸小腹,唇角揚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這巢,她不僅要筑,還要筑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讓所有人都知道,這盛家,從此有了她林噙霜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