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嬤嬤的戒尺輕輕點在案幾上,發(fā)出清脆的"嗒"聲。
堂內三位姑娘立刻挺直了腰背,連如蘭也不敢造次。晨光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地灑進來,孔嬤嬤檢查這她們昨日回去的作業(yè)。
如蘭的字跡潦草,幾個明顯的墨團糊在紙上,顯然是寫錯后不耐煩地亂涂了幾筆;明蘭的字工整規(guī)矩,橫平豎直,卻少了幾分靈動風骨;而墨蘭的簪花小楷清麗秀逸,筆畫間已見幾分名家風范,連一向挑剔的孔嬤嬤也微微頷首。
"四姑娘進步神速。"孔嬤嬤拿起墨蘭的字帖細細端詳,紙張上還殘留著淡淡的墨香。
墨蘭低頭抿唇:"墨蘭愚鈍,回去把嬤嬤講的多理解了幾遍。"
如蘭在一旁撇嘴,小聲嘀咕:"裝模作樣。"她最看不慣墨蘭這副故作謙遜的樣子。
孔嬤嬤耳尖一動,卻假裝沒聽見。她早注意到這個現(xiàn)象,每當她指出墨蘭的不足之處,次日定能看到驚人的進步。
這丫頭怕是夜里偷偷用功,熬紅了眼睛也要把不足補上。這般要強的性子,倒有幾分像她那位深藏不露的母親。
"五姑娘,"孔嬤嬤轉向如蘭,戒尺輕輕點了點她紙上那個最大的墨團,"《女誡》有云:'清閑貞靜,守節(jié)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這字如其人,姑娘還需多下功夫。"
如蘭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嬤嬤,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娘說了,我將來是要做當家主母的,會看賬本就行了,寫那么好看做什么?"
孔嬤嬤眉頭微皺,卻不好直接反駁。她轉而看向明蘭:"六姑娘的字倒是工整。"
明蘭抬起頭,一雙大眼睛清澈見底:"謝嬤嬤夸獎。"她聲音不大不小,恰到好處。
孔嬤嬤暗自點頭。這六姑娘年紀最小,卻最懂得拿捏分寸。
昨日教《列女傳》時,她分明看到明蘭眼中閃過的一絲了然——那孩子聽出了她故意說錯的幾處,卻乖巧地沒有指正。這份察言觀色的本事,竟不像個十歲出頭的孩子。
"今日就到這里。"孔嬤嬤收起戒尺,"明日考《內訓》第一章,都回去好生準備。"
午后,壽安堂內香煙裊裊??讒邒吲c盛老太太隔著一方紫檀木棋盤對坐,黑白子錯落有致地散布在棋盤上,如同一場無聲的廝殺。
"六姑娘大智若愚。"孔嬤嬤落下一枚黑子,"昨日教《列女傳》,唯獨她聽出老身故意說錯的地方。"
老太太執(zhí)棋的手頓了頓,白子懸在半空:"你啊,不必在明丫頭身上多費心。"她將白子落在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位置。
見孔嬤嬤面露疑惑,老太太嘆息一聲,聲音壓得極低:"這丫頭生母去得早,在府中無依無靠......"她抬眼看了看四周,確認無人后才繼續(xù)道,"過早顯露聰慧,反是禍事。"
孔嬤嬤恍然——原來老太太是要明蘭藏拙自保。
"四姑娘倒是鋒芒畢露。"孔嬤嬤試探著落下一子,"今早插花課,她偏不用老身教的樣式,自己創(chuàng)了個新式。那花材搭配雖不合古法,卻別有一番意趣。"
老太太眼中泛起一絲笑意,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墨丫頭像她娘,骨子里帶著不服輸?shù)膭艃骸?她頓了頓,"那孩子三歲就能背《千字文》,五歲能背詩詞,是幾個姑娘中最是聰慧的,霜丫頭教得好。"
"只是......"孔嬤嬤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老身觀四姑娘眼底常有血絲,怕是夜夜苦讀。這般年紀,不該如此耗神。"
老太太摩挲著手中的茶盞,青瓷映著她布滿皺紋的手指:"林霜頭教出來的孩子,都是這般要強。"
她目光悠遠,似乎想起了什么,"當年她初入盛府時......"話到一半忽然停住,轉而道:"能在逆境中翻盤,未必是壞事。"
孔嬤嬤敏銳地察覺到老太太對墨蘭的偏愛,順勢道:"四姑娘待六姑娘極好,前日還替她解了五姑娘的刁難。老身親眼所見,五姑娘故意欺負六姑娘,是四姑娘出面周旋,才沒鬧大。"
"墨兒心善。"老太太望向窗外,那里一株海棠開得正艷,"若非大娘子無大錯,纮兒又重名聲......"
未盡之言兩人心照不宣??讒邒甙祰@——這盛府表面平靜,實則暗流洶涌。
林噙霜雖為妾室,卻因誥命加身與兒女出眾,早已與正室分庭抗禮。
老太太這番話,分明是在暗示若非顧及家族名聲和王若弗正室地位,盛纮怕是早就要抬舉林棲閣了。
"如今這般,已是最好。"老太太輕聲道,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腕上的佛珠,"只要大娘子安分......"
"說起來......"孔嬤嬤欲言又止,手中的黑子遲遲未落,"林宜人她......"
老太太擺擺手,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是我對不住那孩子。"
話到此處,孔嬤嬤識趣地不再追問。兩位老人沉默片刻,只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清脆聲響。窗外一陣風吹過,帶落幾片海棠花瓣,飄飄蕩蕩地落在窗臺上。
"如今這府里,倒是難得安穩(wěn)。"老太太忽然道,目光落在棋盤一處看似無關緊要的角落。
孔嬤嬤會意:"大娘子雖......"
"雖愚鈍,卻無大惡。"老太太接過話頭,一子落下,竟將孔嬤嬤的一條大龍困住,"纮兒又是個重情分的,只要她不鬧出格,這主母之位便穩(wěn)如泰山。"
孔嬤嬤看著棋盤上的局勢,忽然明白了老太太的用意。
"老身明白了。"孔嬤嬤投子認負,"明日該教姑娘們《女論語》了。"
老太太微微一笑:"有勞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