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雪落無聲,角宮偏院的青瓦上已積了薄薄一層素白,檐角垂下的冰凌在風(fēng)中輕輕碰撞,發(fā)出風(fēng)鈴般的脆響。
廊檐下,爐火正旺。一口鐵鍋架在紅泥小火爐上,茶湯翻滾間浮起細密的金毫,白霧裊裊盤旋而上;旁邊敞口的銅鍋里,新取的積雪與碎冰漸漸融化成水,發(fā)出細微的"滋滋"聲,像是冬蟲最后的呢喃。
石臺上散落著各色茶具——青瓷茶碾邊緣沾著未研磨盡的茶末,檀木茶則上刻著精細的山水紋,銀制茶匙在雪光中泛著冷冽的光澤。幾碟香料隨意擺放著,桂皮蜷曲如枯蝶,丁香簇擁似星斗,它們辛辣溫暖的氣息混著茶香,在凜冽的空氣中氤氳開來,與呼出的白氣糾纏不清。
宮尚角負手而立,玄色大氅的銀狐毛領(lǐng)沾了幾片雪花,很快融化成細小的水珠。他望著銅鍋中漸漸澄澈的雪水,水面倒映出他冷峻的眉眼。"新茶煮酒,棠梨煎雪……"男人忽然低聲道,呼出的白氣模糊了面容,"倒是風(fēng)雅。"語氣里辨不出是贊許還是譏誚。
上官淺獨坐漢白玉石案前,素手執(zhí)棋。棋盤是整塊墨玉雕成,白子如星羅密布,黑子卻寥若晨星,像夜幕將盡時不肯隱去的幾顆孤星。她垂眸沉思時,一縷青絲從鬢邊滑落,垂在象牙白的臉頰旁。指尖捏著一枚墨玉黑子,久懸未落,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雪粒落在她的睫毛上,化作細小的水珠,隨著眨眼滾落,像一滴未來得及流出的淚。
"啪——"
黑子輕叩棋盤,孤零零地嵌入白子的包圍之中,宛如困獸入籠。落子聲驚飛了檐下棲雀,振翅聲攪碎一庭寂靜。
"一個人下棋,未免孤單。"宮尚角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側(cè),大氅下擺掃過她垂落的裙角。他的聲音比簌簌落雪更冷,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沙啞。
上官淺頭也不抬,指尖摩挲著另一枚黑子,玉石相觸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若與旁人走動多了,"她忽然抬眸,眼底映著雪光,直直望進他眼中,"角公子怕是又要起疑。"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不是嗎?"
宮尚角眸光微動,像深潭被投入一粒石子。大氅的陰影籠罩下來,將她整個人罩在其中,隔絕了紛飛的雪花。他伸手拂去棋盤上的落雪,露出底下縱橫交錯的紋路,指節(jié)不經(jīng)意擦過她冰涼的指尖。
"如今是多事之秋。"他收手入袖,聲音低沉,"留在這里,是為你的安全。"話說得平靜,卻見棋盤邊緣積雪被他袖風(fēng)掃落一片。
上官淺輕笑一聲,將手中黑子拋回青瓷棋簍,棋子相撞發(fā)出"叮當(dāng)"脆響,淹沒在漸急的風(fēng)雪聲中。"那角公子去忙吧。"她轉(zhuǎn)眸望向院中一株老梅,枝頭零星幾點紅萼在雪中瑟瑟,像凝固的血珠。
宮尚角凝視她片刻——女子側(cè)臉在雪光中近乎透明,鼻尖凍得微微發(fā)紅,終是轉(zhuǎn)身離去,靴底碾過積雪,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很快又被新雪覆蓋。
上官淺望著棋盤上那枚孤零零的黑子,忽然伸手將它推倒“掃興?!?/p>
黑子滾落在地,在雪面上劃出一道細痕,最終沒入積雪深處,再無蹤跡。她攏了攏衣襟,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袖口已沾滿細碎的雪粒,融化成深色的水痕。
爐火漸弱,茶湯已沸過頭,泛起苦澀的泡沫。風(fēng)卷著雪片穿過回廊,將最后一縷茶香吹散。雪,下得更急了,很快模糊了離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