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周除了文化水平測試并沒太多事,方阿四對著那整整齊齊排列的字符斗爭了好半天只勉強(qiáng)讀出來一兩個,手一攤放棄挑戰(zhàn)。后面的阿五看起來倒是比她還緊張,她只好安慰小姑娘說這很常見,平民窟里的很多孩子都是不識字的,有的報告還需要口口傳達(dá),沒什么大不了,反而讓阿五的神情更加復(fù)雜了。
她是真的不會應(yīng)付這種人?。?/p>
她和新的家人們基本都打了招呼,其實(shí)沒想象中的那么難相處,那個臉臭得像別人倒欠了她八百萬的唐七和總追著她一口一個小阿四的柳昭河排外,冷熱的兩個極端。兩人似乎也是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可憐了唐拾二,夾在中間左看右看大氣不敢喘,卑微地來一句都消消氣然后背身給姐悄悄加油。
還有件不得不提的事,方阿四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方阿五這個熟悉起來后有點(diǎn)鬧騰喜歡在半夜鉆她被窩用毛茸腦袋拱她的小孩,對比房子里的其他人她簡直是純真得過分。
方阿四一度以為這是不是亓官盛那個喪心病狂的從正常家庭搶來的孩子,問她她也不回答,垂著眼像只喪氣的金毛犬,然后拉開話題拜托阿四說些關(guān)于她自己的故事。
對于方阿五來講姐姐的一切經(jīng)歷都很神奇,吃著百家飯長大,和那些同樣從混沌里爬出來的孩子一起在黑巷里穿梭。那點(diǎn)兒舊磚瓦縫隙里透下來的絲絲光亮,如此渺小但對他們來講也足夠溫暖;路邊面包攤的老板遞來的賣剩的面包,只需要洗一個盤子就可以拿到,所以明黃色的店鋪里總是擠滿了臟兮兮的孩子們;和同伴東逃西竄躲避巡檢員的搜尋,在陰暗狹小的角落等待腳步聲遠(yuǎn)去后相視一笑,黑暗里也能看見對方亮晶晶的眼睛……
這就是黑巷的孩子們的生活,的一部分。
總不可能全都講給方阿五聽,那些舉著石頭往街頭霸王臉上砸的事跡怎么想都不太合適,她也沒辦法對著這張?zhí)煺娴哪橁U述那些發(fā)生過的血淋淋的事實(shí)。
有時候方阿五會歪著頭問:“那后來呢?”
對啊,那后來呢?
那些孩子們,那家街邊的明黃色的面包店,那個和你一起躲藏的伙伴,他們后來怎么樣了?
方阿四盯著被褥一言不發(fā),阿五望了她好一會兒,有些后悔自己多嘴。
后來的故事沒那么好聽,面包店無法承受日益上漲的房租垮掉了,孩子們哭著追在提著行李箱的老板身后,把攢起來零零碎碎的東西全都捏在手里,捧起來遞到她跟前,她笑著,又好像在哭,把那些小小的手掌全部合上,只留下額頭的親吻。
眼神總是亮晶晶的孩子死了,沒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也許是餓死的,也許是病死的,總之當(dāng)還沒有名字的方阿四攥著偷來的食物和藥回到她身邊時她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溫度。過去這么久方阿四已經(jīng)不記得她死的時候是什么表情了,她也已經(jīng)不記得她的名字了。因?yàn)橥禆|西她差點(diǎn)被打死,但她還是活下來了,帶著破破爛爛的衣服一身猙獰的傷痕。
已經(jīng)說不好是幸運(yùn)還是不幸了。
她的思緒跑得很遠(yuǎn),越來越多那些她本以為忘了的東西重新浮現(xiàn)出來。并不是沒想過謀一點(diǎn)正經(jīng)的活路,可大字不識一個身體像根竹竿的小屁孩到哪都不受歡迎。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做了點(diǎn)打雜的活,卻在第七次被老板毆打時爆發(fā),掄起菜刀就朝他扔過去,然后不顧一切地奔跑,奔跑。她又回到了黑巷,這個該死的,暗無天日的,骯臟的,混亂的,潮濕的,腐爛的,但總歸還是可以藏身的,可以活下去的,她的家。
方阿五動了動,躺在方阿四的腿上,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姐姐,在想什么?”
方阿四的意識回籠,沒說話,或者說,她不知道怎么答復(fù)。
方阿五自顧自地研究著姐姐手上的疤痕和繭子,突然又蹦起來,不顧方阿四的掙扎把她連拖帶拽按在書桌前。
被迫坐在椅子上的方阿四有點(diǎn)無語:“要干什么?”
一回頭就看見方阿五在抽屜里搗鼓,像找到寶藏一樣扯出一沓紙來,壓在方阿四手底下,遞給她一支筆。
“我來教你寫字吧!寫字!”方阿五的聲音難掩興奮。
“呃……這么突然?”方阿四不解。
“就是一下子想到了嘛,好不好,好不好?”方阿五雙手合十眨巴著眼睛看她,阿四撇頭好久嗯了一聲。
方阿五稍微給自己墊了個凳子,捏住阿四的手:“拿筆不是這樣拿的,要像這樣,你看!自己試試?……誒誒誒完全錯啦!那個只是純粹握住了而已啊!”
光是糾正拿筆的姿勢就花了好半天,方阿四感嘆這人還挺耐心。不過這種感覺的確很特別,被阿五的手帶著笨拙地在白紙上劃下一筆又一筆,然后她認(rèn)認(rèn)真真地指著像蚯蚓亂爬的文字說:“你看,寫得很好嘛!這是一,這是二,這是三……”
筆再次動了起來,稚嫩的聲音近在咫尺:“這個有點(diǎn)難,慢慢來喔……穩(wěn)住,穩(wěn)住……好啦!”方阿五興奮地一拍手,“這是你的名字,方阿四!”
她的,名字么?
像是被什么莫名其妙的東西觸動,她撫過紙張背后因書寫用力留下的凸痕。
方,阿,四。
方,阿,四。
她的名字?
一直托著下巴細(xì)細(xì)觀賞的方阿五重新握住阿四的手,把方阿四劃掉,一筆一筆在下方添了新的,不過不再是方阿四,而是方阿巳。
她愣住了。
“方阿四,太隨便了,主要是四,像什么把人當(dāng)東西排列一樣的,給人的感覺不太好,阿巳,阿巳,巳長得很像蛇,姐姐,你就像那種神秘漂亮又聰明的蛇!你的手也總是涼涼的,就當(dāng)是我們兩個人的專屬稱呼,是我們的小秘密,好不好?你不喜歡就算了!”
良久的沉默以后是桌前人無法遏制的笑聲。
方,阿,巳。
方,阿,巳。
這是她的名字,這是她的名字。
不是阿貓阿狗,不是賤貨雜種,不是沒爹媽的孩子,不是惡心的蛆蟲,是方阿巳,是聰明漂亮又冷血的蛇。
她笑得幾乎停不下來,反倒把方阿五嚇了一跳差點(diǎn)出門叫醫(yī)生。她把頭埋進(jìn)方阿五的肚子,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喜歡,謝謝?!?/p>
方阿五松了一大口氣,想了會兒拿起筆在紙上寫下“方阿五”和“方阿梧”,“那我也不要叫阿五了,我要叫阿梧,梧桐的梧,你見過梧桐嗎,那種葉子很大的,綠色的樹。”
阿巳仰頭笑著看她,“阿梧?!?/p>
阿梧很輕快地應(yīng)了一聲。
“阿梧,阿梧,你知道的怎么這么多?”
“這是一個秘密——”方阿梧把手往胸前一揣,高傲地抬著下巴在房間里踱步。
方阿巳反復(fù)摩挲著紙上的文字,不厭其煩地低聲念著,一遍又一遍。
窗外依舊是雨天,但明天也許會放晴。
說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