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三天官道,宋清川的草鞋底都快磨穿了。
“前面就是津南城?!标惷肚噶酥高h處灰蒙蒙的城墻,“楚國的邊境小城,再往北走半個月,就能到邗國地界?!?
宋清川揉了揉酸脹的小腿肚:“你當初是怎么從邗國一路浪到五石塘的?”
“走過來的唄?!标惷肚土颂投?,“路上順便偷了七只雞,騙了十二頓酒,還順手救了個被山賊劫道的小娘子?!?
“然后呢?”
“然后她非要嫁給我,我只好連夜跑了?!?
宋清川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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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南城的城墻比五石塘高出一截,守門的兵卒正打著哈欠查路引。
陳枚乾大搖大擺地走上前,從懷里摸出塊臟兮兮的銅牌晃了晃。那兵卒臉色一變,連忙躬身放行。
“你給他看的什么?”宋清川小聲問。
“閑人幫的路引。”陳枚乾咧嘴一笑,“比官府的好使?!?
進城沒走幾步,陳枚乾突然拐進條暗巷,從墻角某塊松動的磚后摸出個小布包。打開一看,竟是兩套半舊的粗布衣裳。
“換上?!彼咏o宋清川一套,“你這身太扎眼?!?
宋清川抖開衣服,發(fā)現(xiàn)袖口還繡著“津南漕幫”的字樣:“偷的?”
“借的。”陳枚乾已經(jīng)麻利地換好衣服,“去年路過時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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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津南城熱鬧非凡。
陳枚乾帶著宋清川鉆進一家叫“醉仙樓”的酒肆,剛進門就跑堂的擠眉弄眼:“陳爺,老位置給您留著呢!”
二樓雅間,陳枚乾熟門熟路地掀開地板,露出個暗格。里面竟藏著三壇酒,壇子上還貼著“邗國貢酒”的封條。
“你...”宋清川瞪大眼睛,“這是貢酒?”
“假的?!标惷肚拈_泥封,“去年幫邗國三皇子做了樁買賣,他非送我這個。喝又舍不得喝,賣又不敢賣...”
酒過三巡,陳枚乾突然壓低聲音:“看見樓下那個穿藍衫的沒?津南城最大的米商,背地里往邗國走私生鐵。”
宋清川偷瞄一眼:“官府不管?”
“管?”陳枚乾嗤笑,“那藍衫的姘頭就是津南太守的小妾?!闭f著突然提高嗓門,“小二!再來盤醬牛肉!”
那藍衫商人聞聲抬頭,看清陳枚乾的臉后,臉色瞬間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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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宋清川蹲在客棧后院洗衣服。
陳枚乾醉醺醺地晃過來,往他盆里扔了個錢袋:“拿著?!?
宋清川打開一看,竟是二十多枚銅錢:“哪來的?”
“藍衫兄給的封口費。”陳枚乾打了個酒嗝,“記住,在閑人幫混,眼睛要毒,嘴巴要嚴,下手要快?!?
“那你還告訴我...”
“你不一樣?!标惷肚蝗徽?jīng)起來,“你是我徒弟,不對,只是“不記名的”?!闭f完就栽倒在晾衣架上睡著了。
宋清川看著手里的銅錢,突然想起自己藏在破廟的十枚開元——現(xiàn)在身上只剩七個了。他嘆了口氣,把醉鬼師父拖回房里,又摸出三個銅錢塞進對方鞋底。
夜深了,客棧屋頂上蹲著只黑貓,綠眼睛盯著宋清川的窗戶看了很久,最后叼走了一條曬在外面的咸魚。
天剛蒙蒙亮,津南城的渡口已經(jīng)熱鬧起來。
船夫們吆喝著招攬生意,挑夫扛著貨物在碼頭穿梭,早起的漁婦蹲在岸邊收拾昨夜撒下的網(wǎng)。宋清川跟在陳枚乾身后,穿過嘈雜的人群,停在一艘半舊的烏篷船前。
“兩位客官去哪兒?”船家是個精瘦的老漢,皮膚黝黑,皺紋里夾著河風刮出的粗糲。
“往北,到青河口?!标惷肚S口道。
老漢搓了搓手:“那可不近啊,得這個數(shù)——”他伸出三根手指。
宋清川皺眉:“三枚開元?”
“想什么呢!”老漢瞪眼,“三百文!”
陳枚乾哈哈一笑,從懷里摸出個油膩膩的錢袋,數(shù)出二百五十文:“就這些,愛要不要?!?
老漢撇撇嘴,最終還是接過錢,朝船板一歪頭:“上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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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緩緩離岸,津南城的輪廓漸漸模糊。
宋清川坐在船頭,望著兩岸倒退的青山。江水拍打船身,濺起的水珠沾濕了他的衣角。陳枚乾則懶洋洋地靠在船艙里,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葫蘆里的劣酒。
“小子,多大了?”船家突然問。
“十四?!彼吻宕ù稹?
“十四就出來闖蕩?”老漢撐著長篙,笑道,“我孫子也差不多大,還在家里背《論語》呢?!?
宋清川沒吭聲。他想起自己這個年紀,本該在學堂里搖頭晃腦地念書,或者在爹娘身邊撒嬌耍賴。可他的記憶里,只有破廟漏雨的夜晚,和與野狗搶食的狼狽。
“家里人呢?”老漢又問。
“死了?!彼吻宕ㄕZ氣平淡,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老漢一愣,隨即嘆了口氣:“這世道啊……”
陳枚乾在船艙里嗤笑一聲:“老丈,您這打聽的,比官府查戶籍還細?!?
老漢訕訕地閉了嘴,專心撐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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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時分,船停在一處淺灘休息。
老漢生了堆火,烤了幾條剛釣上來的河魚。陳枚乾不知從哪兒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只燒雞,已經(jīng)有些發(fā)干。
“吃吧?!彼毫藯l雞腿給宋清川。
宋清川接過,啃了一口,皺眉:“餿了。”
“放屁!”陳枚乾奪回來咬了一大口,“這叫風味!”
老漢看得直樂,遞過來一條烤魚:“嘗嘗這個,新鮮的?!?
魚皮烤得焦脆,魚肉卻嫩得出奇。宋清川狼吞虎咽地吃完,才發(fā)現(xiàn)陳枚乾正盯著他看。
“怎么?”他抹了抹嘴。
“你吃東西的樣子……”陳枚乾瞇起眼,“像極了我小時候養(yǎng)的一條狗?!?
宋清川抓起魚骨就要砸他,老漢趕緊打圓場:“客官別惱,這位爺逗您玩呢!”
陳枚乾哈哈大笑,又灌了口酒。陽光透過云層,灑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也落在他滿是胡茬的臉上。那一刻,這個總是嬉皮笑臉的男人,眼里竟閃過一絲宋清川從未見過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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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船靠岸歇息。
老漢去林子里拾柴火,宋清川蹲在河邊洗了把臉。陳枚乾晃悠過來,在他旁邊坐下。
“想什么呢?”他問。
宋清川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我在想……到了閑人幫,我能做什么?!?
“端茶倒水,跑腿送信,偷雞摸狗?!标惷肚种笖?shù),“哦對,你字認全了嗎?”
“《千字文》早背下來了!”
陳枚乾點點頭,突然從懷里摸出本薄冊子扔給他:“那今晚把這個背熟?!?
宋清川翻開一看,扉頁上寫著《閑人幫規(guī)·初級篇》,第一條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到官府說瞎話?!?
他抬頭,正對上陳枚乾戲謔的目光。遠處,老漢抱著一捆柴火從林子里走出來,炊煙裊裊升起,融進了暮色之中。
夜風拂過江面,船頭的燈籠輕輕搖晃,在水面投下破碎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