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渾渾噩噩的睜眼,入眼便是一個破舊狹小的巷子。
感受到身上絲絲縷縷的痛,師青玄簇緊眉頭,邊掙扎著坐起邊叫著“明兄!明……”
聽見動靜,一旁的乞丐一窩蜂的過來,這情景讓他無故開始慌亂,往腰間掏風(fēng)師扇。
空的!
是了,幽冥水府,黑水玄鬼!
師青玄幾乎是瞬間清醒,回憶巨石一般讓他喘不過氣,只是胡亂叫著“滾開”,用手抱著頭,深埋著不搭理人。
空氣里靜了一陣,一個年歲已高的老乞丐拄著油光發(fā)亮的黑色拐杖探出身來,衣服素凈平淡卻也干凈。
老者撫了一把白花花的胡子,在師青玄面前蹲下,隨意的伸手把了他的脈,囈語一般輕,道:“小公子,可是遇到什么事兒了?”
師青玄抬起頭,失神的盯著眼前人,一語不發(fā)。過了好久,眾乞兒也瞧過了這新鮮勁,被老者揮揮手散了開來。
師青玄兀自無視眼前關(guān)切的目光,放空一切,不發(fā)一語也沒有什么表情,只是靜靜的盯著對面墻壁一塊不起眼的黑色污漬。
【你叫錯人了】
他回想起黑水對他說的這句話。
可是,這確實是他那個嘴硬心軟的明兄?。煙o渡頭身分離時濺出的血彷佛無窮無盡像其驅(qū)使的水一般漫天飄落充滿師青玄的夢境,將整個世界渲成慘烈的紅。
沒有盡頭,不知所終。
老人家嘆了口氣,正欲起身,便見眼前雙目猩紅,頭發(fā)衣服糟亂不堪卻依舊清正無雙的少年人發(fā)了狠,不顧一切朝前奔去。歪歪扭扭,全然不見剛才的可憐模樣。
少年異常的行為倒沒有引起多少關(guān)注,乞丐窩里天天發(fā)瘋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眾人早就習(xí)以為常,不過是幾人微微側(cè)首。
一個男子扶起老者,大約是弱冠之齡,輕聲問道:“先生,這是怎么回事?”
“前世因,今世果。罷了,隨他去吧,有緣定會再相見?!崩先擞挠南蚯芭膊健?/p>
待意識有了些許清明,抬頭一望,竟是到了一座風(fēng)水廟。照理說風(fēng)水二師隕落,京城又最是多的求仙問卜尋鬼求神之仕,眾人對哪路神仙失靈之事一向敏感,稍加打聽,便可以得知這天庭之亂。
但或許正是由于仙京之亂,君吾在逃,諸位天官都無暇顧及民間的許愿,故京城這幫最是雍容華貴之人還未明了。
太子殿下當(dāng)年的被貶下凡后神像盡數(shù)被拆的慘狀師青玄也曾目睹,事到如今竟是也輪到自己了。
正可謂是蒼天饒過誰么?可如今,卻只余苦笑嘆息,該怨誰呢,誰又罪不可赦?
愣了許久,久到廟內(nèi)的住持注意到了這邊,見一個衣著破敗的乞丐站此阻了香火便出來驅(qū)趕,不便下了凡還讓人為難,不等再言,最后看了一眼這香火鼎盛的風(fēng)水廟,向前對年輕的住持,又或許是對這熟稔又陌生的廟堂作了一個揖,轉(zhuǎn)身離開。
漫無目的的行了半刻,入目便見一座地師廟。
苦笑著拍了拍自己的頭,學(xué)著其他香客的樣子給地師磕了頭上了香 ,跪坐在地師像前面的蒲團(tuán)上。
“明…賀兄,我..我…..”話不能畢,師青玄陡然紅了眼眶將頭埋在手心嗚咽出聲。師青玄知道自己是如何的該死,明兄一家他無論死幾次都無法贖罪,可他完全沒有辦法,恐懼,心悸,愧疚密密麻麻編制的網(wǎng)將他束緊,全然沒有掙扎的能力。
無論是最初面對白話真仙還是現(xiàn)在的賀玄,逃避都成了他的習(xí)慣動作。
這里雖有輸于風(fēng)水廟的鼎沸,香客卻依舊絡(luò)繹不絕,香火連綿百世不絕,明明逃離了幽冥水府的束縛,可他卻好像成了冰天雪地里步履蹣跚的行者,被凍透、凍僵,再無生氣。
連綿的香火不斷,像巨層冰塊壓得他透不過氣。
無端的壓力迫使他一直往前看,像是墜入一個可怖的夢里,視線模糊不清,一瞬掠過他哥死前猙獰的模樣,一瞬又掠過他哥沖上來要殺他的可怖,或是平日的談笑風(fēng)生,一瞬又是明兄平日的冷淡模樣。
走馬燈一樣,一禎禎在他腦子里掠過,他不再分得清孰為夢境孰為現(xiàn)實,終于再聽到旁人的驚呼哀叫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竟是渾噩間一掌劈了地師像。
看起來艱巨繁重?zé)o比的石像肉眼可見的裂了一條縫,意識清明的師青玄慌亂不已,不斷撫著神像囈語,一味的在道歉。此處的管事聞聲趕來,見對方是個臟兮兮的乞丐,叫來幾個武夫,生拉硬拽將他拉入后院。
武夫見他要錢不給,還看都不看他們一眼,看他們的眼神活像看爛泥里爬出來的東西,登時怒極,吼了聲:“呸,你這耍骨頭的,沒錢也敢來地師廟造次!”便你一腳我一拳,斷了他擊中石像的一手將他丟了出去。
其實沒有的,師青玄只是失了神。
那是地師廟啊
幾年前?還是幾十年前,記不清了,只記得當(dāng)時地師接到祈愿需親到京城,師青玄死皮賴臉,好說歹說賀玄才和他一同前往。
這威武雄壯卻美貌非常的神像把師青玄狠狠吸引了一把,愣是不嫌費事好好欣賞了一番。見明儀陰沉著臉不說話,師青玄才終于笑了,后知后覺好像是塑得女化了些。
“看夠了就走!”不等他言,明儀就大步走出了廟門,師青玄兀自笑不止,忙追了上去,勾住明儀后脖,嘴里不停,說著討好的話:
“哎呀明兄,他們真是沒眼力見,我那么大一個鐵骨錚錚的鋼鐵明兄也能被他們鑄成那樣,真是太不像話了?!?/p>
師青玄稍矮,手夠久了不免有些酸軟,索性把手拿了下來。
明儀看他一眼,無言,向前走去。看這小鬼眼冒綠光,笑意不減,明儀斷定這人又在打什么歪主意。隨口問道:“想什么?”
想得入神,師青玄順著接了,“想你呢”
明儀腳步微頓,只是面色不顯。語氣里有小小的上揚,“想……我什么?”真的只是微微的提了一點,被師青玄一盆冷水潑得稀碎。
這木頭道:“我想明兄那神像啊,當(dāng)真是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流倜儻,英俊瀟灑,溫文爾……哎哎哎,明兄你干嘛???等等我!”
怎么夸他都會生氣,明兄真是奇怪!
“呼”,好容易追上腳底生風(fēng)的明儀,師青玄上氣不接下氣,忙拉住馬上又要走的明儀。
“不行了…跑不動了,明兄高抬貴腳吧,再跑你就沒有最好的朋友了”,明儀甩開手,確沒有再走,只是冷哼:“那是誰?要看你自己去看,我可沒這功夫!”說著又要走。
“哎哎哎,”師青玄忙跟上,賤嘻嘻道:“好朋友在此,”不管明儀冷哼,又道:“那神像再是品貌不凡,又哪有明兄三分氣宇?!?/p>
應(yīng)是不等明兄再說了,后面又巴啦啦扯了些有的沒的,回天庭等明儀交差,和師無渡耍了半天滑頭。
只是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待再清醒,剛行兩步,對面前的小石塊不設(shè)防,連帶著摔下山坡,將計就計,冥冥間想著,師青玄干脆側(cè)身一斜,順便斷了自己的一條腿。順理成章的再暈了過去。
夢中終于也有不斷的香火,絕了那連綿的紅,明兄依舊是一如往常的低氣壓,只是眉宇間始終多了幾絲戾氣,讓人想把他緊皺的眉頭抻直,這么想著師青玄也這么做了,意料之外的,沒有再迎來往日的冷語。
今晚的明兄脾氣竟是好了不少,算是近日的一大喜訊。這么想著,師青玄漸漸暈睡過去。
賀玄尚自愣著神,還沒從師青玄冒失的的動作中緩過神來,便見他頭向外一歪,徹底昏睡過去。
賀玄抱著師青玄,嫌惡之情溢于言表,想丟掉……
師青玄面朝黑水蹭了蹭,嘴里嘀咕著什么。
最終黑水易了個容換了個和師青玄一般無二的裝扮,面無表情的走過開始師青玄呆的那個巷子時,正好遇上了開始的那個老者身旁的男子。
無言片刻,賀玄換回原本的裝束。
“賀…公子,這位小兄怎么了?剛剛不還好好的嘛?”
即使是當(dāng)了師青玄這么多年“最好的朋友”的賀玄,也不免驚訝師青玄的強悍如匪的人際交往能力……
賀玄不善言辭,眸色暗沉面龐冰冷,饒是如此也耽誤不了面前的這又一位“社交悍匪”。
自顧自巴拉巴拉一堆養(yǎng)生之道,懷中的人皺眉面向賀玄悶咳了一陣,臉色青白。賀玄不覺間面色又陰沉了些許。見此,少年止住話頭,道:“跟我來吧?!?/p>
東扯扯西聊聊,不過半個時辰便到了。倒不是白天里的破爛巷子,而是郊區(qū)一所普通的房屋,孤寂的立在那兒,被一棵欒樹密密匝匝的遮住了大部分。
不過倒是比菩薺觀好上不少,至少看起來不會隨時倒塌。
少年將他們引進(jìn)屋里,幫著賀玄一起將師青玄安置在床上,遞了一杯水給賀玄,少年后知后覺,道:“哦對了,這次跑這么快,現(xiàn)在又叫什么名字?”
“潛蹄”,賀玄隨意編了個名字淡淡道。
“潛蹄,”默默在心里念了一遍,濁玉沒有問為何叫這個名字,而是問道:“這位公子怎么稱呼?”
賀玄倒是愣了一下,隨即道:“不認(rèn)識,路上撿的?!睗嵊癫恢靡辉~,面上卻是明晃晃的不信。黑水微不可見的皺眉,道:“你還不走?”
“我倒是想來著?!闭f完拿出個藥葫蘆,隨手拋給賀玄,又隨手寫了張藥方遞過去。拍拍衣服拉好門閂交代了兩句就走了。
賀玄無事,索性看起藥方,只是些黃柏,黃苓之類。
再醒來,已經(jīng)是第三日的卯時了。屋子里冒著濃郁的藥味,絲絲縷縷浸進(jìn)骨頭縫里。
乍一睜眼,月光下的人影沖散了所有潛藏的困意,師青玄腦子沒反應(yīng)過來,倒先是吼了出來:“明兄,有鬼??!”眼看著面前的人抬頭,師青玄一攏被子,只露出一對驚恐的明目來。
“你你你你你你是誰?我可是大名鼎鼎的風(fēng)師,我哥可是水橫……”面前的少年似是想到什么,兀自止住了話,撓撓頭,打著哈哈道:“反正你少干壞事了,我可有個武神的朋友!”
賀玄微愣,夜色未消,又有帷幔?遮掩了光,看這傻子的反應(yīng),也是沒有認(rèn)出自己??蔀楹巍忻餍郑恳恍┪⒚畹南敕ū毁R玄遏制,不動聲色的易了容,變成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
師青玄沒有動,借著剛剛亮起的燭火看清了眼前的人,容貌普通,只有眼睛黑沉沉的,察覺到此人并無惡意,師青玄率先開口,坐起小小聲道:“叫我老風(fēng)就好,你…怎么稱呼?”
賀玄不答,師青玄也沒再問,撓撓頭笑道:“那好吧,這是哪兒???你家嗎?真干凈,對了,你是醫(yī)士嗎?”說著用手扇了扇,環(huán)視四周。
“濁玉住的?!辈幻鞑话椎膩砹税刖?,師青玄懵了,問道:“什么?卓玉是誰?”
一如即往的麻煩。
“渾濁的濁,玉石俱焚的玉。你們先前見過,巷子里。”得虧先前聽濁玉提了一嘴。
師青玄輕輕應(yīng)了一聲,心里了然,風(fēng)華濁世的濁,玉樹臨風(fēng)的玉。
師青玄倒是不困,這幾天閉眼的時間都頂?shù)蒙弦酝谎?,只是從剛剛淡淡的興奮里抽離,他們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賀玄少有的感到不適應(yīng),微微抬起頭,剛好與師青玄四目相對,后者撓撓頭漏出一個傻氣帶點尷尬的笑。
師青玄站起身披好外袍,穿好鞋子站起身,多了幾分著急,又或是沒有適應(yīng)半殘的身子,動作略顯狼狽了些,賀玄也只是淡淡看著。
一陣手忙腳亂,兩人的距離突然就隔得近了好多,隔了桌子兩兩相望,只是賀玄臉色很差,倒和這個昏暗的環(huán)境相合,可能因為身著玄衣,甚至更暗了幾分,即使身上破爛也抵不住沉著的氣質(zhì),游離感很重,仿佛他是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
師青玄愣了一下,道:“那個,兄臺,多謝相助”他使勁拍了拍床,像是要拍掉不存在的灰塵,隨后又試探道:“要不你也休息會兒?”
聲音很輕,帶有微微的討好的意味,其實不像他一味的作風(fēng),賀玄沒說,只是鬼使神差的,他走了過去。
原定計劃不是這樣的,在躺上床聞到清淡的屬于那個人的味道迷迷糊糊睡過去的時候他想。
沒有料到他會同意,師青玄好久都沒有動作,等到感到腳底的麻意一絲絲的擴散時,已經(jīng)過去半個時辰,師青玄坐下來吹掉快燃盡的蠟,盯著木桌上的裂縫放空大腦。
這個少年莫名很像賀玄,無論是獨特的氣質(zhì)還是冷冷淡淡的性格。還有孩子氣的對那位叫濁玉的兄臺名字的拆解。
雖然他們的外貌衣著有著天淵之別,自己也篤定賀玄不會為了誰給自己弄成這副裝扮,
賀玄不會救他。只有明兄會。但明兄已經(jīng)死了,在那個存在腥風(fēng)血雨的幽冥水府里。
所以同樣的,他也篤定這就是賀玄。
他不敢賭,怕滿盤皆輸。
就像自己從未發(fā)覺明兄的怪異,可正是這個“最好的朋友”與自己有著血海深仇。
為什么不是別人呢?偏偏是最好的朋友。哥哥死了,可是自己竟然做不到去恨殺兄仇人。
一只螞蟻沿著桌腳爬上來,師青玄被它吸引了注意。這時他又想著,或許明兄不是天生的性子冷淡。毫無由頭的,像篤定了他是賀玄一樣,他也相信賀玄醒來并不想見到自己,所以他留下一封書信,攏了門窗,輕輕出去了。
謝過兄臺一命之恩,勞代我謝過濁玉兄。恰逢事務(wù)纏身,二位有緣再見。
落款瀟灑的寫著老風(fēng),旁邊有筆墨暈染的痕跡。
失蹤人士濁玉剛來,慢悠悠走過來,看見的便是賀玄陰沉著臉看紙條的模樣,其實和平日沒差,但莫名就感覺他神色更冷了幾分。濁玉是個遲鈍的,沒有感受到什么,只是問看的什么。賀玄沒理,遠(yuǎn)遠(yuǎn)瞟上一眼,就看到老風(fēng)名字旁的巨大墨痕。莫非這鬼王還是個潔癖的?
黑水放下紙條出門的動作阻止了濁玉跳脫的思維,他迅速代入角色,忙問:“潛兄是要走了?”傳入耳中像是飄渺的風(fēng)的回聲。黑水只“嗯”了一聲。
賀玄賭氣般殺了不少水鬼,回到幽冥水府大睡了幾夜。誰來也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