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足的風(fēng)作別蟬鳴,空氣里充滿了稚嫩的氣息。驕陽穿過茂密的紅杉樹,斑斕的樹影悄悄溜進(jìn)不知誰家的院子里。
那時我剛好十三歲,他十六歲。我們住得很近很近,我家旁邊就是他家。
我們彼此很要好,他像是我的哥哥。村子后面有一塊曠野,荒草連天,蘆葦遍地,我們經(jīng)常在這漫天無際的曠野里奔跑。風(fēng)一吹,野草便連了天,漫天雜絮,傍晚的余暉將這片荒蕪之地染的通紅,也染紅了我們,我會坐在這聽他講講故事,吹吹風(fēng)。風(fēng)輕輕吹過,將兩個小孩的發(fā)梢吹得凌亂,我們在風(fēng)中大笑對方。
……
他每次找我出來玩,都會在院子里大聲呼喊我的名字,我會毫不猶豫沖下樓,他每次都會先問我,
“作業(yè)寫完了嗎?”
“嗯……寫完了”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他總能一眼識破我的謊言,并拉我回去寫作業(yè)。
這時候,他總會在我寫作業(yè)時,拿書出來看。并且一直是同一本書,我問他里面講的是什么,他卻說等我以后我自己看。
于是,我對這本書充滿了神秘和好奇。
“你說我長大了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我問他。
“不知道,說不定呢?!?/p>
“你說,世界上有那么多不開心的事,為什么我們還要那么努力地活著?”
“嗯……可能是因?yàn)橛邢胍姷娜嘶蚴掳??!?/p>
我沉默了很久。
“我們會一直是朋友嗎?”我突然問道。
“當(dāng)然會了?!彼α?,笑得很好看,在陽光下像是鍍上一層金邊。
“那我們一起做個約定吧!”
“什么約定?”
“一起長大的約定?!?/p>
“好啊。”
“說好咯,我們要一起長大!我,和,他!”我朝著無邊的天空大喊。
……
風(fēng)輕輕吹,夜悄悄來。
轉(zhuǎn)眼間我十四歲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生了一場病,自那場病以來,他好像從未好過……
……
我的記憶也終于停留在那年……
我站在病房外,身邊是他母親和他家人,醫(yī)生從病房里出來,對他家人說些什么。
說著說著,他母親大哭起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哭聲嚇了一跳,呆若木雞的看著他母親哭,我從來沒有見過大人哭得這么傷心,也不知道他母親為什么哭。
終于在其他人的安慰下,他母親停止了哭泣。擦干眼淚,強(qiáng)顏歡笑地走進(jìn)病房,我也趕緊走了進(jìn)去。
許久沒見,他似乎變了很多,卻又說不出哪里變了,他看見我依舊笑著招呼我,“小懷,過來。”
我慢吞吞的走過去,他似乎并沒有看見其他人的沉默和房間里壓抑的環(huán)境,仍舊笑著和我聊天。
后來,我每天都會去看他,有時候帶著作業(yè),一切都沒有變,我仍舊寫寫作業(yè),他在旁邊看他那本亙古不變的書,寫完作業(yè)。他仍舊給我檢查,教我不會的題。
一天又一天,他的臉色隨著時間的流逝更蒼白,流逝的好像不止時間,還有他的生命。他好像越來越小了,我忍不住生氣嘟囔:“說好一起長大的,你怎么越來越小啦?!?/p>
他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一天夜里,我突然被叫醒,和家人一起趕往他在的那家醫(yī)院,我心里忐忑不安,不好的預(yù)感在我心里作祟。
病房里的消毒水和藥味比以往更刺鼻。陰暗,悶人,簡直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忍不住皺眉,床上的那個人好像又小了一圈。
今天來的人比以往多得多,他的家人站在床前,圍住他,我突然害怕起來,難過得想哭。
他費(fèi)力的坐在床上,笑著揮手讓我過來。我突然意識到,他不會說話了……
我走過去,他非常虛弱,手掌無力地搭在床沿上,我看著他,他澄澈的眼眸里是我的模樣,他那雙好看的眼睛依然讓我喜歡,我格外認(rèn)真的看著他的眼,不知道為什么,好像這次不再好好看看他,就永遠(yuǎn)見不到了。
他想說話。我拿了紙和筆給他,希望他能寫給我,他節(jié)骨分明的手怎么也握不住筆來,紙和筆掉在床下,我還沒來得及撿起來,他握住了我的手,我自然的任由他握,他將我的手張開,在我的掌心上撓癢癢似的用食指點(diǎn)了幾點(diǎn)。
我疑惑的望著他,這幾個點(diǎn)不能連成字,更別說一句話,可是他已經(jīng)放下手,眼睛半合著,絲毫沒有要再重復(fù)一遍的意思。
我在腦海里反復(fù)想那幾個點(diǎn),都沒想出一個所以然,他的家人問我他想說什么,我也只能搖搖頭。
他母親小聲哭起來,直到我們所有人被醫(yī)生叫出去。
我永遠(yuǎn)忘不掉,我走出門最后看他的那一眼,他眼眸含光,沒有害怕,只有無限的溫柔……
病房上的字亮起來,我小聲念到“手術(shù)中……”
我才知道這是手術(shù)室。
他母親一直在哭,擾的我心煩意亂。
“阿彌托福,保佑他平安……”
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
大概過了好幾個小時,燈忽然熄了,醫(yī)生從里面走出來,對她母親搖了搖頭,哭聲忽然放大了數(shù)十倍。
手術(shù)室的門被打開,我被其中一個鄉(xiāng)鄰抱走,我死死瞪著眼努力轉(zhuǎn)頭看,一張床被推出來,可是沒有看見床上躺著的人是誰。他母親竭斯底里地哭聲在走廊上傳來,回聲一遍又一遍沖擊著我的耳膜……
……
幾天后,他們家舉行葬禮,我死活不愿意去。
母親給了我一巴掌,“生前他對你那么好,現(xiàn)在他死了,你怎么不去!這讓人家怎么看你!”
我咆哮起來,并且大哭:“他沒有死!我就是不去!他明明沒有……”
母親愣在原地,過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就走了。
外面鑼鼓喧天,陽光斜斜地射進(jìn)我房間里的窗戶,打在我的臉上,我將頭埋在膝蓋里,眼神沒有一絲光。
……
后來,村里有人議論我,“許家那丫頭……”
可到底沒人怪我,哪怕是他的媽媽也沒有,可是我看見她媽媽就會有意避開。
再后來……
我走出了鄉(xiāng)村,去了城里讀書,一晃十七歲。
“媽,明天我回來,”我看著人來人往的大街,獨(dú)自一人打著電話,“嗯,還好,學(xué)習(xí)壓力也不是太大啦?!?/p>
我坐上客車,看著外面的繁華,這些年我靠著自己的努力,努力填充自己與別人的差距,可到頭來,差距還是差距……
……
母親早已在車站外等我,她的頭發(fā)白了許多,背也佝僂了不少。
進(jìn)屋時,我忍不住望了望隔壁那家院子,那家大門緊閉著,院子里一副破敗之景。
吃飯時,我問母親,“隔壁允家……”
“嗯?哦,要搬走了,在小洲走后一年左右,也就是你進(jìn)城半年后?!?/p>
“哦。”
我不禁思緒萬千,但因?yàn)闀r間的緣故,已經(jīng)淡忘了很多,我甚至都快記不起他的臉。
飯后,我在家里東翻西翻,想看看有沒有小時候留下的東西。
“嘩”一本書不知從哪里掉出來。
我打開書袋,想起這本書是他從前看的那本。
“媽!這本書怎么在這?”
母親聞聲尋來,“哦,這是他們搬家時留給你的?!?/p>
“留給我的?”
“嗯,說是小洲本來準(zhǔn)備送你的?!?/p>
我茫然的點(diǎn)點(diǎn)頭,打開書。
我拿著書邊走邊看,不知不覺走到了村外后的那片曠野,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雜草了,正準(zhǔn)備修建新路。
我垂下眼繼續(xù)看書,并離開了這里。
這幾天我都在看這本書,直到準(zhǔn)備離開的那天----
在最后幾頁,有個有趣的小情節(jié)吸引了我,就是在手掌上“打字”,將手掌想象成一個鍵盤,在手掌上點(diǎn)。
我猛然想起那個夜晚,想起了他……
我連忙將手機(jī)掏出來,打開鍵盤,沿著記憶打除了這幾個字:
“我愛你”
短短三個字,好像一盆冷水從我頭上淋下去,我心臟狂跳,手指微微顫抖,想起了五年前那個夜晚,他只給我說了一遍,絲毫沒有重復(fù)的意思。
他為什么沒有重復(fù)?為什么這么篤定我會理解他的意思?
我忽然又想到,他會不會怪我沒有去見他最后一面?
我再次翻來那本書,書的最后一頁有個夾角,我打開夾角,里面赫然是一張照片,我抽出來,是一張不知什么時候拍的----我和他的合照,我翻到照片背面,背面有兩句話
“小懷,好好活,別回頭
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悸動的夏天失去了訊息,從容綠野的結(jié)局車急馳,隨駛?cè)サ纳碛跋г谇臒o聲息的曠野里,而我還未準(zhǔn)備好訣別的這個瞬間,藏著我記憶中的青春和十七歲的少年,以及一個無限趨近于零的夏天。
后來剩的盛夏是同樣所有自然的鐵軌,我看著夏天以飛快的軌跡離開,綴成的蝴蝶必然錯過的海,等水汽終止,六月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響時,我恍惚間才感受到,一個夏天結(jié)束得那么果斷。
風(fēng)輕輕吹,吹亂了少女的發(fā)梢,??稍僖矝]有和她一起大笑的人了
她想起了他們的約定----要一起長大
十七歲,我明白了他十七歲想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