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的自動門緩緩滑開時，金屬軌道發(fā)出細微的嗡鳴。
??秦文彬摘下被水汽模糊的口罩，額前幾縷碎發(fā)濕漉漉地貼在眉骨上，綠色的手術服后背洇出深色的汗?jié)n。
??更衣室的LED燈管滋滋作響，在儲物柜金屬表面投下冷藍色的反光。
??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他下意識瞇起被強光刺痛的眼睛——那條消息像把鈍刀，靜靜躺在通知欄里。
??五個小時前林紓給他發(fā)來一天消息。
??［我明天回國。］
??而微信對話框里上一條消息除了他半年前回復她出國時的[好。]
??就只剩下那條大約兩個月前她報平安簡短話語。
??他的指尖懸在鍵盤上方微微發(fā)抖，手術后殘留的藥品的味道從指縫間滲出來。
??他打了又刪，最終發(fā)出的句子簡短得像病歷記錄［幾點的飛機？我去接你。］
??對面的回復來得很快，快得像是早已準備好的臺詞［不用了，我和同事得先回電視臺。］
??秦文彬盯著這行字，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屏幕邊緣的裂痕——那是去年和林紓爭吵時留下的的。
??但他已經忘了那次到底是因為什么而發(fā)生的爭吵。
??對話框里的光標不停閃爍，他打了"注意安全"，又改成"臺里派車接嗎"，最后統(tǒng)統(tǒng)刪成最安全的那個字［好。］
??辦公室的轉椅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仰頭時后頸撞到硬質靠枕，天花板的LED燈板排列成規(guī)整的方格，像極了婚禮那天的彩繪玻璃。
??四年前的陽光透過那些彩色圖案，在林紓的婚紗上投下流動的光斑，她捧著百合的手捧花小聲說"我愿意"時，睫毛在臉頰投下的陰影現(xiàn)在想來都清晰得刺目。
??長嘆一口氣，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讓兩個人把日子過成這樣。如同熟悉的陌生人，甚至還不如陌生人。
??他的性格并不算開朗，但因一貫的好脾氣結也交了不少朋友。
??反觀林紓呢？她的性格看似開朗熱情，對所有人都自來熟，實則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在一起七年，他從來沒聽她談起過什么要好的朋友，也從來沒見過有朋友約她出去玩。
??唯二的飯局就是推不掉的部門聚餐和被他硬拉著出去吃醫(yī)院年輕人推薦給他的網紅餐廳。
??說起來，他和林紓也算是同病相憐，兩個人的原生家庭都不是很好。
??他初中那年父親出軌后就去了其他城市，現(xiàn)在基本上沒有聯(lián)系。母親又是個灑脫的個性，一年到頭到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
??林紓父母在他六歲那年就離婚了，沒多久就各自組成了新的家庭。
??索性就把她扔給了她爺爺奶奶，而她爺爺奶奶有著極度的重男輕女思想?？梢哉f是對林紓不聞不問。
??兩個人都是自己把自己養(yǎng)大的，但唯一的區(qū)別呢，就是他把自己養(yǎng)的很好；林紓把自己養(yǎng)的差。
??"老師？"肖旭探進來的半個身子。
??"病理科送來的樣本都處理好了。"
??"你先回吧。"秦文彬轉動椅子面向窗戶，直到聽見門鎖清脆的咬合的聲音，肩膀才像泄了氣的氣球般塌陷下去。
??手機依舊自動播放起去年林紓在呼倫貝爾的專題報道，她穿著紅色沖鋒衣在鏡頭前轉身，在陽光的照射下，草原的風把她的發(fā)絲吹成飛揚的金線。
??身后牧民的套馬桿劃出銀亮的弧線。這個笑容太明亮了，明亮得讓他想起半年前他發(fā)現(xiàn)藥盒那晚，暴雨砸在窗戶上發(fā)出的噼里啪啦的聲音。
??秦文彬把臉埋進臂彎。他不想，甚至可以說是不敢回到那個充滿林紓氣息的家——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是她挑的，客廳的窗簾是她選的，就連冰箱貼都是她出差帶回來的紀念品。
??半年前那個雨夜突然闖入腦海。
??那天他在收拾漏水的衛(wèi)生間時，發(fā)現(xiàn)了一盒醋酸甲地孕酮片——這是一種短效避孕藥。
??它藏在浴室柜最深處的除濕劑后面。鋁箔板上整齊排列著二十個凹坑，其中十五個已經塌陷，每個小坑邊緣都留著林紓指甲掐過的月牙痕。
??他蹲在漏水的管道旁數(shù)那些空洞，水滴落在后頸的涼意和藥盒錫紙的嘩啦聲在記憶里永遠黏連在一起。
??"已開鎖"
??智能鎖的電子音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尖銳。
??林紓的影子被玄關感應燈拉得很長，行李箱滾輪在地磚上碾出兩道水痕。
??"怎么不開燈？"她手指還按在開關上。
??秦文彬從臂彎里抬頭，虹膜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激得收縮："睡著了。"
??這個借口拙劣得可笑，他們都知道他從來不在沙發(fā)上睡覺，就像都知道那盒藥不是維生素。
??她的目光掠過敞開的柜門，左手無名指無意識地轉動婚戒，她在心虛。
??此刻在秦文彬視網膜上灼燒出殘影。
??"廁所怎么......"
??“你心虛什么？廁所里有我不能知道東西？”
??看著眼前的秦文彬，林紓明白，自己的秘密已然被他發(fā)現(xiàn)。
??秦文彬舉起藥盒時，鋁箔板發(fā)出類似心電圖紙的脆響，"上次體檢時，檢查結果顯示你的部分數(shù)值有異常，你說在吃維生素，我信了。"
??他聲音很輕，輕得像手術臺上剪斷血管時的動靜，"其實每次我們在一起過后，你都會服用避孕藥，對不對？"
??“在我每次和你商量，想要要一個屬于我們的孩子的時候，你總是避而不答。那個時候你看我是不是像一個傻子？”
??秦文彬靠在洗手臺邊，指尖捏著那板銀色包裝的藥片，鋁箔上的凹坑在頂燈下泛著冷光。林紓站在門口，柔光鏡前顯得她的臉龐格外的蒼白。
??"我在柜子最里層找到的。"他輕輕晃了晃藥板，藥片碰撞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林紓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張口想要說些什么，但卻只說了句"對不起?！?/p>
??她伸手想要去把藥拿過來，腕骨突出的弧度像某種易折的鳥類骨骼。
??“林紓，你知道嗎？上個月張主任還問我，為什么他開的備孕藥你一直沒去取。我說最近咱倆都比較忙。
??所以，你在吃備孕藥的同時，還在吃著避孕藥。"
??秦文彬把藥板轉過來，"每次體檢肝功能異常，你都說可能是工作太辛苦導致的。"他的聲音很輕，像在討論明天要買的菜。
??“檢查結果異常就是這個原因，對嗎？你把你的身體當兒戲嗎？”
??“對不起?！绷旨倧奈匆娺^這樣的秦文彬，只能繼續(xù)對他說著對不起。
??秦文彬望著林紓“你對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我不知道該夸你的收集癖是優(yōu)點還是缺點?！?/p>
??“但確是幫了我，你竟然把所有的藥盒都留了下來。林紓，這個藥你竟然吃了五年。從我們住在一起時，你就開始吃了。
??如果不想要孩子，可以直接告訴我，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把我耍的團團轉。
??你以為你是大黃蜂嗎？刀槍不入？”
??林紓的指尖懸停在藥板上方，像無影燈下猶豫的手術刀。
??秦文彬突然松開手，鋁箔包裝墜入洗手池的積水，漂浮著如同找不到依靠的浮萍。
??“你知道嗎？”他邊掏手機邊后退，鞋跟碾碎兩粒泡發(fā)的藥片，"每次搶救病人，我最怕聽到心電監(jiān)護的長鳴。"
??秦文彬走到玄關處，昏黃的燈光映亮他眼下的烏青，"但我發(fā)現(xiàn)那盒藥的瞬間，一股寒意涌上心頭，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居然有比那長鳴聲更可怕的事情。"
??防盜門閉合的瞬間，電子鎖報出機械女聲："已反鎖。"
??林紓數(shù)著電梯下降的樓層提示音，忽然想起新婚夜秦文彬說的情話。
??他說心臟最甜蜜的負荷不是二尖瓣開合，是玄關永遠留著盞等她的燈。
??三天后的晨會上，心外科正在和神外討論手術的方案，秦文彬口袋里的手機震了一下。投影儀藍光里，那微信漂浮在鎖屏通知欄最上方［我被臺里外派半年。］
??沒有主語，沒有標點，就像他們逐漸消失的對話。
??
?"祝你生日快樂——"
?王高升五音不全的歌聲突然撞破回憶。顧詩宜捧著的蛋糕明顯傾斜了。辦公室驟然炸開的生日歌顯得異常刺耳。
??秦文彬抬頭時，正看見顧詩宜舉著的蛋糕上插著心電圖導聯(lián)形狀的蠟燭，融化的蠟油滴落在"3"和"5"兩個數(shù)字。
??"許愿時間到！"王高升用手術刀柄敲擊不銹鋼托盤。
??蔣毓正舉著手機錄像。
??"許個愿啊老秦！"王高升把手術剪當生日蠟燭湊過來。
??秦文彬閉上眼睛的剎那，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與七年前的記憶重疊。
??那時林紓還是實習記者，在醫(yī)院里對出鏡醫(yī)生進行采訪，他胸牌的反光正好落進她鏡頭。
??后來她在日記本里寫："那個醫(yī)生眼睛里有種特殊光，只要看過去，便會十分安心。"
??現(xiàn)在他們之間只剩下藥板鋁箔的刺眼反光，和監(jiān)控攝像頭冰冷的紅色光點。
??吹滅蠟燭的瞬間，應急電源突然跳閘。眾人驚呼中，走廊盡頭傳來平車滾輪與地面的摩擦聲。
??"37床室顫！"不知誰的喊聲刺破黑暗。秦文彬條件反射般抓起聽診器，卻被攔了下來。
??王高升用手機打光，屏幕藍光里他眼下的烏青宛如病理性色素沉著。
??“我說秦副主任，今天不是你值班，就算你有救死扶傷的崇高理想，現(xiàn)在你這脈搏速度，都趕上高鐵了，你覺得你當前的狀態(tài)適合嗎？”
??劉梓懿分發(fā)的塑料刀叉在CT片投屏下泛著冷光，每一道反光都像手術刀劃開現(xiàn)實與回憶的界線，讓秦文彬瞬間冷靜下來。
??應急燈就在這時亮起來，慘白的光線下，蛋糕上的奶油花朵正在緩慢的融化，坍塌。
??秦文彬摸到口袋里那個被體溫焐熱的藥板——鋁箔上最后一個凹坑里，還留著林紓指甲掐出的半月形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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