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紓機械地邁著步子,穿越走廊。
??消毒水的氣味滲入她的每一個毛孔,已經(jīng)在這里度過二十多天,她依然無法習(xí)慣這種刺鼻的味道。
??手里的塑料碗傳來微弱的溫度,剛從食堂打回來的白粥正在迅速冷卻,表面已經(jīng)結(jié)出一層半透明的薄膜。
??就像她逐漸麻木的知覺,對時間流逝的感知變得模糊不清。
??"林紓?"
??秦文彬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過了病房。
??她轉(zhuǎn)身的動作有些遲緩,仿佛關(guān)節(jié)生了銹。
??她看見丈夫扶著門框,眉頭微蹙。
??他比前幾天精神好了許多,但臉色仍然蒼白,寬大的病號服顯得他更加瘦削。
??"你去哪了?"秦文彬輕聲問,"我醒來沒看見你。"
??他的聲音比昨天有力了些,但尾音仍帶著病人特有的虛弱顫抖。
??林紓眨了眨眼,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
??"怎么自己出來了?"她快步折返,扶著他回到床上。
??秦文彬的手臂搭在她肩上,重量比她記憶中輕了許多。
??那個能輕松抱起她的丈夫,現(xiàn)在虛弱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
??秦文彬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后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溫暖而干燥,與林紓冰涼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這個觸碰讓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手一直在輕微發(fā)抖。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條紋狀的光影,秦文彬的睫毛在光線中微微顫動。
??"還在考慮嗎?"他說這話時,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腕骨,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
??林紓朝著秦文彬笑了笑。
??"我……"她的話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
??那腳步聲在門外停頓了一下,然后是輕輕的敲門聲。
??病房門被推開時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一個護士探頭進來:"秦醫(yī)生,你今天還需要抽血化驗。然后下午就可以去拆線了。"
??她手里拿著一疊化驗單,最上面那張用回形針別著,邊緣微微卷起。
??文彬點點頭:"謝謝,我馬上過去。"
??他的專業(yè)本能讓他下意識想要接過化驗單查看指標。
??護士離開后,林紓站起身,塑料椅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
??"我陪你去。"
??走廊上,秦文彬的腳步比前幾天穩(wěn)健,但步子依舊很慢,左腿似乎使不上力,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肩上。
??他們經(jīng)過護士站時,值班護士抬頭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林紓知道她們在議論什么。
??那個住院的少年,和他們的關(guān)系。
??"化驗室在拐角處。"秦文彬提醒道,林紓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走神了。
??她的視線一直盯著地面,那里有一道長長的裂縫,像是要把她吸進去。
??拐角處的長椅上,林陽扶著墻站在那里,左手還按著剛抽完血的棉球。
??見到他們,少年下意識往墻邊縮了縮,輸液架在身后劃出半道倉皇的弧線。
??他今天換了件黑色衛(wèi)衣,襯得臉色更像被雨水浸透的素描紙。
??寬大的衣服下擺空蕩蕩的,讓人懷疑那下面是否真的有一具身體。
??三人的影子在走廊地磚上交疊,形成一個奇怪的圖案。
??林紓突然想起小時候玩過的皮影戲,那些被操控的紙片人。
??秦文彬的手指在林紓掌心輕輕一壓,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攥得太緊,指甲已經(jīng)在丈夫手背上留下月牙形的紅痕。
??她急忙松開手,那些痕跡慢慢由紅轉(zhuǎn)白。
??“我..."林陽的喉結(jié)動了動
??“只是來做常規(guī)檢查。"他的聲音比昨天更啞了。
??衛(wèi)衣上的帽子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在少年蒼白的皮膚上留下一道淡紅色的壓痕。
??"抽血后要按壓五分鐘。"秦文彬突然開口,聲音帶著醫(yī)生特有的冷靜,"你的棉球移位了。"
??他指了指林陽的手背,那里已經(jīng)有血珠滲出來,在皮膚上劃出一道細長的紅線。
??林陽慌亂地去按手背時,衛(wèi)衣袖子滑落,露出手腕內(nèi)側(cè)的淤青。
??那不是普通的淤青,而是長期輸液留下的痕跡,針眼連成一片,像是一串丑陋的紫色珍珠。
??林紓的目光停留在那片淤青上,那些紫黑色的痕跡像是無聲的控訴。
??她突然意識到,這個少年承受的痛苦,遠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疼嗎?"她聽見自己問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這個問題毫無意義,但她就是忍不住要問。
??林陽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的微笑:"習(xí)慣了。"
??他說這話時眼睛看向別處,睫毛在臉上投下扇形的陰影。
??秦文彬輕輕捏了捏林紓的手,無聲地傳遞著力量。
??林紓深吸一口氣,消毒水的氣味刺激著她的鼻腔,卻讓她更加清醒。
??"骨髓穿刺...會很疼吧?"她又問。這一次,她的聲音穩(wěn)定了些。
??林陽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她會繼續(xù)這個話題。
??他猶豫了片刻,似乎在考慮該說實話還是客套。0"第一次確實很疼。
??"他老實承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輸液架的金屬桿,"那種疼法...像是有人用燒紅的鐵棍捅進骨頭里。"0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觀察林紓的反應(yīng),"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了。"
??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林志國和陳敏拿著檢測結(jié)果走來。
??看到三人站在一起,明顯放慢了腳步,猶豫著是否該靠近。陳敏的手緊緊攥著那疊報告紙,指節(jié)發(fā)白。
??林紓沒有轉(zhuǎn)頭,但能感覺到身后的視線。
??那目光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后背發(fā)疼。
??她盯著林陽蒼白的面容,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有一顆小小的淚痣,和她的一模一樣,都在左眼下方三毫米處。
??“你們聯(lián)系醫(yī)生吧,我明天去做配型。"這句話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它就這么自然而然地溜了出來,像是早已在舌尖等待多時。
??林陽的眼睛瞬間睜大,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
??秦文彬的手緊了緊,但沒有說話。
??林紓能感覺到身后父親的呼吸停滯了一瞬,然后是紙張落地的聲音——陳敏失手掉了那疊化驗單。
??“小紓?!绷种緡胱呱锨埃瑓s仿佛被釘在原地。
??陳敏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哭腔“謝謝,謝謝,謝謝?!?/p>
??“你們不必謝我,我肯捐。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無論今天站在我面前的是林陽,趙陽,劉陽,李陽,我都會捐。因為我不可能見死不救。”
??她繼續(xù)道,聲音漸漸堅定,"但我希望,從此以后你們從此以后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
??她終于肯轉(zhuǎn)身,直視著父親震驚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