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一個黑房間里。這房間不大不小，四壁空空，唯有一扇小窗，卻終日緊閉。起初我并不知道自己住在這里，直到某日醒來，發(fā)現(xiàn)天花板上垂下的不是吊燈，而是一團化不開的濃墨。

這墨色古怪，不似尋常黑暗。它不因陽光而退卻，反將光線吞噬。晨起時，它盤踞在腳邊；日暮時，它已爬上脊背。我試過開窗，可那窗戶竟是畫在墻上的；我試過點燈，燈光卻被黑暗染成了灰色。

房間里漸漸生出一種氣味，像是陳年的雨水積在舊書頁間，又似鐵銹混著苦藥。這氣味鉆進我的衣服、頭發(fā)、指甲縫里，連呼出的氣息都帶著腐朽的味道。我每日梳洗，卻總洗不去這無形的污垢。

常有聲音從墻外傳來。他們說："出來走走罷，外頭春光正好。"我便努力做出應(yīng)和的樣子，嘴角上揚，眉眼彎彎，喉嚨里擠出笑聲?？晌业哪_像生了根，牢牢扎在地板里。笑聲在黑暗中被絞碎了，變成細小的砂礫，硌在齒間。

最可怕的是鏡子。偶然一瞥，竟見鏡中人形容枯槁，眼窩深陷，嘴角下垂。我想這必是幻覺，伸手去摸，卻觸到冰涼的面頰——原來那鏡中人就是我。自此我再不敢照鏡，任胡須蔓生，頭發(fā)蓬亂如草。

有時黑暗會突然退去片刻，像潮水暫歇。我便能看見桌上未讀完的書，墻角蒙塵的琴。可還未等手指觸及琴弦，黑暗又洶涌而至，比先前更濃重三分。如此反復(fù)幾次，我終于明白：這房間是走不出去的。

倒也不是全無光亮。偶爾夜深，會有一點微光從窗縫滲入，在地上投出菱形的光斑。我蜷縮在光斑里，像凍僵的蟲豸貪戀火柴的余溫。這光不暖，但至少讓我記起，世上還有光這種東西存在。

今晨醒來，發(fā)現(xiàn)黑暗已經(jīng)爬上了胸口。它不疾不徐地蔓延，我知道終有一日它會淹沒口鼻。到那時，或許就能真正安睡了——在這永夜的黑房間里。

房間里的時間也古怪。有時一分鐘長得像一個世紀，有時一整天卻倏忽而過。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的霉斑，它們漸漸長出人臉的模樣，對我咧嘴而笑。我閉眼，它們就鉆進眼皮里繼續(xù)笑。

食欲早已消失。食物在嘴里化作泥沙，難以下咽。我強迫自己吞咽，卻像在吞咽自己的內(nèi)臟。體重一天天減輕，肋骨突出如琴鍵，仿佛隨時能彈出凄涼的調(diào)子。

記憶也開始模糊。昨天的事今天就不記得，童年的片段卻異常清晰。我?？匆娪讜r的自己在田野里奔跑，笑聲如銀鈴?，F(xiàn)在的我隔著時間的玻璃望著他，他看不見我，繼續(xù)向前跑，消失在陽光里。

人們說抑郁癥是心靈的感冒。可感冒會好，這黑房間卻似乎要伴我終生。醫(yī)生開的藥片像彩色糖果，吃下去只換來渾噩的睡眠和更深的虛無。我按時服藥，像個乖順的病人，心里卻知道這不過是場徒勞的表演。

最痛苦的是在人群中。我坐在咖啡館里，周圍人聲鼎沸，我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他們的快樂與我無關(guān)，我的痛苦他們也看不見。我努力模仿正常人的表情和動作，像個笨拙的演員，隨時可能穿幫。

寫作曾是出口，如今連這也變得困難。文字在紙上爬行，像垂死的螞蟻。寫完的句子立刻變得毫無意義，被我揉成紙團扔進角落。角落里已堆滿這樣的紙團，像一個個失敗的腦細胞。

有時我會突然流淚。沒有原因，眼淚就自己流下來，咸澀如海水。我摸著濕潤的臉頰，竟感到一絲安慰——至少這證明我還活著，還有感覺。

黑房間的墻壁上漸漸顯現(xiàn)出文字，是我用指甲刻下的。有些是日期，記錄著特別糟糕的日子；有些是名字，是曾經(jīng)關(guān)心過我的人；更多的是無意義的劃痕，記錄著無處宣泄的痛苦。

我學會了與黑暗共處。它不再是我的敵人，而是一個沉默的室友。我們共享同一具軀體，它占據(jù)心靈時，我就退居到角落里。我們達成了某種詭異的平衡，就像寄居蟹和它的殼。

春天來了，窗外櫻花開了。我能聽見孩子們在樹下嬉戲，花瓣落在他們肩頭。我的黑房間里也下起了花雨，但花瓣是黑色的，落在地上就化作灰燼。

我開始做夢。夢里我在陽光下奔跑，風吹過臉龐，鳥兒在歌唱。然后我醒來，發(fā)現(xiàn)枕頭被淚水浸濕。這樣的夢比噩夢更殘忍，因為它提醒我失去了什么。

黑房間的門其實從未鎖過。我每天都能看見它，卻始終沒有勇氣推開?？謶忠呀?jīng)生根發(fā)芽，長成帶刺的藤蔓，纏繞著我的四肢。我知道門外可能有光，但更可能有更深的黑暗。

今天我又試著寫點什么。文字依然笨拙，像拄著拐杖的瘸子。但這次我沒有揉掉紙團，而是讓它留在桌上。也許明天，也許后天，我會再添上一句。就這樣慢慢積累，直到寫滿整張紙，直到墨水染黑我的手指，直到文字終于刺破這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