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黛玉猛然從錦被中掙起,十指猛的攥緊了被角,一陣心悸驟然襲來,竟讓她連呼吸都滯住了。
窗外竹影婆娑,風(fēng)拂過枝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將月光篩成細(xì)碎的銀屑,灑在茜紗窗上。
紫鵑趿著軟鞋匆匆進(jìn)來,腳步聲幾乎聽不見?!肮媚??”她看見黛玉單薄的身子蜷縮在杏子紅綾被里,像枝頭將墜未墜的海棠花。
“姑娘可是夢魘了?”她忙去斟了一盞溫?zé)岬能蜍咚?,卻見黛玉雪白的臉頰上掛著兩行清淚,在燭光下泛著細(xì)碎的光亮。
“我夢見……”黛玉的聲音低得像一縷煙,“滿堂的紅綢喜燭,寶姐姐和寶玉他……”話到唇邊又化作一聲嘆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枕畔的舊帕子,那還是去年寶玉捎來的。帕子上的并蒂蓮早已洗得發(fā)白,觸感冰涼而粗糙。
紫鵑瞧著心疼,輕輕將姑娘冰涼的手?jǐn)n在掌心,“寶姑娘雖好,終究是牡丹之姿。哪比得姑娘與二爺,一個是……”話未說完,自己先紅了臉,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
黛玉卻怔怔望著燭火出神。那夢里的畫面還清晰地烙印在腦海中:寶釵的嫁衣紅得刺目,可更叫她心驚的是寶玉揭蓋頭時,自己竟像個游魂般立在廊下。此刻細(xì)想,倒像是……像是松了口氣似的。
“你去罷?!摈煊裢蝗环硐蚶?,錦被滑落,露出半截伶仃的肩胛。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我靜會兒就好。”
待紫鵑的腳步聲消失在簾外,她才敢讓蓄了許久的淚滾下來。心里不禁想,若是寶姐姐嫁給了寶玉,寶姐姐會不會幸福呢?自己會不會替寶姐姐開心呢?
昨夜的夢魘果然如同朝露一般,在晨光中漸漸消散。
黛玉從睡夢中醒來時,窗外的小雀兒正歡快地啄著竹葉上的露珠,叮叮咚咚的聲音仿佛能將人心底的陰翳都敲碎、驅(qū)散。
聽聞寶玉一早就被老爺喚去家塾溫書了,黛玉便只草草地用了半盞燕窩粥,隨后搖著團(tuán)扇,輕盈地往蘅蕪苑行去。
當(dāng)黛玉轉(zhuǎn)過那九曲回廊時,恰好碰見寶釵房里的鶯兒捧著繡繃走出來。
黛玉豎起食指抵在唇邊,“噓——”地悄悄示意她莫要出聲,自己則踮起腳尖,像只貓兒似的悄無聲息地溜進(jìn)了內(nèi)室。
抬眼望去,寶釵正斜倚在臨窗的貴妃榻上,晨光透過碧紗窗灑進(jìn)來,在她身上的月白色中衣上篩出粼粼波紋。
平日里總是梳得一絲不茍的青絲,今日卻松松挽成了一個慵妝髻,垂下的一縷鬢發(fā)隨著她的穿針引線動作輕輕晃動,在腮邊蕩漾出幾分慵懶之意。
黛玉湊近細(xì)看,那繡繃上的圖案竟是一朵將開未開的芙蓉,粉白絲線在日光下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令人移不開視線。
“怎的繡起芙蓉來了?”黛玉突然開口,聲音帶著幾分調(diào)侃,手中的團(tuán)扇半掩住止不住上揚(yáng)的嘴角,“我還以為姐姐只愛那‘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牡丹呢。”
這一句話出口,寶釵的手腕微微一顫,針尖不小心刺入指尖,洇出了一個胭脂痣般鮮紅的血點。
其實她早聽見了熟悉的木屐聲,卻故意裝作全神貫注,此刻才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這一轉(zhuǎn)身間,黛玉身上散發(fā)出的清冽幽香撲面而來——這香氣既不是尋常脂粉所能比,倒像是將初雪、新茶與兩三枝白梅一同碾碎,藏在衣袖間醞釀出來的冷香。
“好妹妹……”寶釵低語一聲,突然伸手攥住黛玉腰間系著的豆綠宮絳,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軟煙羅下纖細(xì)的腰肢,“你熏的是什么香?竟比御香還要清雅三分?!?/p>
她仰頭看向黛玉時,未施脂粉的臉龐在晨光映襯下宛如羊脂玉般瑩潤無瑕。
“啊”,黛玉的耳尖瞬間燒了起來,慌忙試圖掙脫被攥住的衣帶。然而那衣帶從寶釵指間滑落時,帶起一陣細(xì)碎的風(fēng),吹動了案上尚未干透的墨跡。
“哼!”黛玉退到屏風(fēng)邊,用團(tuán)扇遮住緋紅的臉頰,嘴上雖抱怨道,“早知姐姐也是個會調(diào)戲人的,我今兒斷不來討這嫌。”可她的眼睛卻不自覺地往繡繃上瞟去。
只見那芙蓉花蕊中藏著極細(xì)的金線,日光一照,竟恍若她昨夜夢中喜燭滴落的淚痕,晶瑩剔透又令人心緒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