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閨房內(nèi),光線透過薄紗窗幔灑下一片柔和的光影。寶釵執(zhí)起一枝新摘的海棠,指尖輕輕捻動花瓣,仿佛怕驚擾了它的嬌嫩。她緩緩將花簪在黛玉鬢邊,動作如春風拂面般輕柔。銅鏡映出兩道身影,一個豐潤若牡丹初綻,一個清麗似芙蓉臨水,各自成畫。
寶釵端詳片刻,忽而唇角微揚,笑意如漣漪蕩開,“待再過些時日,園中蝴蝶多了,怕是要紛紛往妹妹身上撲。我看‘黛玉’二字倒不合了,不如改叫‘香玉’?”
話音剛落,黛玉聞聲回眸,眼波流轉間帶著幾分狡黠與嗔意,又似含著一絲淺淺的笑意,讓人難以分辨究竟是喜是惱。
寶釵望著鏡中的佳人,笑容漸斂,目光深了幾分。遲疑片刻后,她終于開口問道,“林妹妹,你還回賈府么?”聲音雖輕,卻似石子投入湖心,激起層層波瀾。
黛玉指尖一頓,下意識地將鬢邊的海棠按緊了些,偏頭看向寶釵,語氣平淡中透著鋒芒,“這話從何說起?莫非寶姐姐不愿我回去?”
寶釵輕嘆一聲,抬手替她扶正珠釵,兩人目光在鏡中交匯。她低聲道,“我只是想著,若能長居此處,倒也很好。妹妹莫非忘了?我曾說過,賈府日后風波不斷,腌臜事太多,我實在……”話未盡,眸中憂色已昭然若揭。
她心中早已看透寶玉那等紈绔性子,更不忍見黛玉這般仙姿玉骨的人兒,日后陷在賈府那潭渾水之中。
黛玉聞言,卻忽然握住她的手,眸光清亮而堅定,語調(diào)溫柔卻不容置疑,“寶姐姐這是不把我當知己了?豈有我在此享清福,卻看你一人去應對的道理?那邊……也終究還是有我的姊妹在。”
寶釵靜默一瞬,心頭百感交集,終是莞爾一笑,輕輕頷首應了。窗外風過竹林,沙沙作響,似在低聲訴說著少女們的心事。
黛玉眸中霎時漾開盈盈笑意,唇角微翹,眼波流轉間竟似得勝的小貓兒,驕矜中透著幾分靈動。寶釵凝神注視,心尖忽而一顫,似有蝶翼輕輕掠過。她不動聲色地將手搭在黛玉肩上,指尖觸及那纖薄衣衫下的溫熱,聲音不覺放得極輕,“妹妹,往后我喚你‘阿嵐’可好?”
“阿嵐?”黛玉眉梢微挑,雖心中情愿,卻仍故作疑惑,“寶姐姐怎的想起這般稱呼?”
寶釵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衣料上繡的纏枝紋,緩聲道,“‘顰兒’二字終究是旁人打趣的諢名,配不得你?!駜骸衷绫粚氂裾既チ恕彼龆ы抗馊缭氯A流照,“‘嵐’乃山間霧靄,縹緲清逸,最似妹妹這般——不染塵俗。”
黛玉眼睫輕顫,低低“嗯”了一聲,似乎對這番解釋頗為滿意。
“阿嵐……”寶釵輕聲喚著,又似品味般緩緩道,“小阿嵐?!泵恳粋€字都如珠璣落玉盤,偏又裹著蜜糖似的親昵,令人耳根發(fā)燙。
唯有那映在菱花鏡中的耳垂,悄悄漫上一層海棠色,恰似紗窗外將綻未綻的晚霞。案上博山爐青煙裊裊,將少女心事也染得朦朧起來。
---
另一邊,燭火搖曳的房間里,賈璉指尖纏繞著含悅鬢邊一縷青絲,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半S我回京可好?”他低聲問,聲音里浸著三分酒意,七分旖旎。
含悅聞言,纖指在他胸前畫著圈兒,仰起一張芙蓉面。燭光映著她眼中盈盈水色,恰似荷葉上滾動的露珠,將墜未墜?!盃斦f笑呢,”她聲音軟得能掐出蜜來,“府里那位奶奶……豈容得下奴家這般微賤之人?”
這般楚楚可憐的姿態(tài),反倒讓賈璉想起鳳姐素日里橫眉冷目的模樣。兩相對照,心頭愈發(fā)酥軟,連帶著腰間羊脂玉佩都跟著晃出輕響。他捏住美人下巴,拇指蹭過那抹胭脂,“爺要做的事,何須看她臉色?”然而話音未落,他的目光又飄向窗外溶溶月色,略帶猶豫,“到時候,先在梨花巷安置你……待來日……”
雖然他并未說完,但含悅顯然已經(jīng)明白。她忽然支起身子,羅衣半褪間露出雪膩肩頭,朱唇堪堪擦過男子耳畔,“那奴家……可就等著做爺?shù)睦m(xù)弦夫人了。”尾音帶著小小的鉤子,勾得賈璉大笑著一把將人摟緊。
窗外竹影婆娑,偶有夜鶯啼轉,卻蓋不過屋內(nèi)金樽傾倒的聲響。屏風上交錯的人影,恰似皮影戲里那些癡男怨女,演著千年不變的荒唐戲碼。
---
馬車轆轆前行,黛玉忽然瞥見窗外的一家鋪子,連忙喊停。寶釵疑惑地偏過頭:“黛兒,你可是想買些什么?”
黛玉聞言轉過頭,略帶驚訝地瞥了她一眼:“寶姐姐,你莫不是忘了給姨媽和姐妹們帶些東西罷?這兒的糕點最是出名,別處可尋不著。”
寶釵輕拍額頭,自嘲一笑:“是我疏忽了,還是黛兒你想得周全?!?/p>
黛玉輕哼一聲,拉著寶釵下了馬車,徑直朝那糕點鋪走去。
雪雁快步上前,報了幾個名字。老板瞅見雪雁,又往她身后張望幾眼,笑著說道:“我就說呢,這些年沒見著姑娘,前幾日瞧見雪雁姑娘,我還琢磨著林姑娘是不是也回來了,果真呢!”
他再仔細一看,樂呵道:“喲,林姑娘還帶來了這般俊俏的姑娘!那我可得多拿些才是!”
黛玉甜甜喚道:“伯伯許久不見了,不知家里人都還好?”
老板朗聲笑道:“好得很吶!來,雪雁姑娘,拿好,還有你愛吃的,我也記著呢!”他麻利地將糕點用油紙包好,遞到雪雁手中。
寶釵低頭看著黛玉牽著自己的手,不知怎的,心底泛起一陣柔軟,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淺笑。
一旁的鶯兒瞧見自家姑娘這淡淡的笑意,摸不著頭腦地歪了歪頭,姑娘怎么突然笑了呢?
-
林如海案頭的青瓷茶具,在晨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釉下翠竹紋路分明,恰似窗外新抽的嫩篁。這套原是寶釵贈予林芷的物件,算不得名貴,卻勝在雅致清幽。每每執(zhí)壺斟茶,林如??傄嗫磧裳邸@般風骨,倒與他書房外那叢瀟湘竹一般無二。
更讓他欣慰的是薛家那位頑劣公子,近來竟也收了性子,無需人督促便日日伏案苦讀,連帶著硯臺都磨穿了兩方。
臨行這日,林府管事們忙碌不已,將蘇州土儀一一裝入馬車:虎丘的松子糖、采芝齋的蜜餞、緙絲團扇并幾匣新茶。黛玉握著林芷的手立在階前,春風拂動她鬢邊碎發(fā),“父親日常起居,就托付給姐姐了?!?/p>
“妹妹放心。”林芷答得鄭重。她本就心思玲瓏剔透,又得干爹傳授經(jīng)驗,如今既入了林氏族譜,照料起林府來更是事事妥帖。
不遠處,寶釵已端坐在青帷馬車里,透過紗窗默默望著這對義姐妹話別。車轅上銅鈴輕響,叮當作響,驚起檐下一雙燕子,倏忽掠過黛玉藕荷色的裙角,向著碧藍的天際翩然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