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茄官跪在冰涼的青磚地面上,身子不住地打顫,膝蓋像是被寒意一點點侵蝕。她緊咬著牙關(guān),心知再不開口怕是真要被趕出府去發(fā)賣了。
王熙鳳悠然靠在椅上,指尖輕輕撥弄一支鎏金蝴蝶簪,那簪子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銀樓掌柜說了,這是珍大嫂子用蓉哥兒媳婦的月例銀子打的,跟寧府的錢賬可不沾邊。那我昨日問你的五十兩銀子,你倒是說說,去哪兒了?”
平兒適時地捧過一個當票,遞到王熙鳳面前,“奶奶瞧瞧,正好湊巧,秦家舅爺前兩天典當?shù)挠衽?,?shù)目剛好對得上秦鐘那束脩?!?/p>
“奶奶明鑒!”茄官額頭磕在地上,青紫一片,聲音帶著顫抖,“那日……我家奶奶在祠堂撞見珍大爺?shù)袅酥⒆?,正是蓉大奶奶頭上常戴的那支!我家奶奶找瑞珠問話,瑞珠走了,奶奶卻沒有把簪子給瑞珠……夜里奶奶就看著簪子傷心咳血,身子一下就垮了?!?/p>
“然后呢?”王熙鳳聲線冰冷,嘴角揚起一絲譏諷的笑意。
茄官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后來,蓉大奶奶病了,珍大爺問罪來了,還讓奶奶把那簪子當了,說是支五十兩給蓉大奶奶治病??蓪嶋H上,那五十兩銀子全進了珍大爺?shù)氖?,誰也不知道去向。賬本上的五十兩,其實也是珍大爺支走的,他逼我家奶奶記在蓉大奶奶的病上,還不準我們說出去……我家奶奶也沒法子,才……”
王熙鳳拿帕子細細擦了擦手指,眼神一冷,“好個‘父慈子孝’!這松花箋可不就是珍大哥書房獨用的?上頭批注的《孟子》,字跡和秦鐘束脩帖上的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猛地將帕子甩在茄官臉上,“你再說!上個月珍大哥吩咐換血燕的時候,蓉哥兒是不是在祠堂清點祭器?”
茄官低著頭,嘴唇動了動,卻沒發(fā)出聲音。
王熙鳳指尖輕劃過賬冊,忽地停在某處,“平兒,去把正月祭田的租簿拿來?!?/p>
“求奶奶別取租簿!”茄官急切地抬起頭,“那天蓉大爺確實在祠堂?!?/p>
王熙鳳冷笑一聲,“早這么痛快不就好了?”她展開當票,目光掃過日期——那正是去年賈珍生辰前三天,秦可卿典當白玉鐲的日子。她腦海里突然閃過那天的情景:尤氏推說頭疼沒赴宴,偏偏賈蓉午后帶著秦鐘在梨香院聽戲,那小生清嗓一亮,《琴挑》唱到“月明云淡露華濃”時,臺下人似笑非笑,唱詞竟與賈珍書房常掛字畫上的句子如出一轍。
“取蓉哥兒媳婦去年中秋的禮單來!”平兒忙遞上一本紅冊。王熙鳳翻開細看,冷笑不止:“可卿去歲中秋送各房纏絲白玉鐲——這可不是什么陪嫁物件,分明是寧府庫里壓箱底的老貨!當票上怎么敢寫成秦家陪嫁?真是膽肥了?!?/p>
“是珍大爺命這么寫的。”茄官低聲道。
“嘖嘖,這位珍大哥啊,背著府上干了多少事!”王熙鳳眼神冰冷地盯著跪在地上的茄官。
夜色漸深,燭光跳躍著投射在桌案上,紙頁映出三行截然不同的筆跡:束脩帖里賈珍代筆規(guī)整的館閣體,當票上秦鐘歪歪扭扭的簽名,以及藥方背面上尤氏顫抖著批注的小字。王熙鳳拾起筆,在宣紙上勾連幾筆:
賈蓉薦秦鐘入學(xué)——同日庫房支取二百兩
秦家收到束脩銀——當鋪同日收進白玉鐲
秦可卿病情加重——藥房多支二兩人參
“好個連環(huán)套!”王熙鳳猛地扯斷腕上的珊瑚串,珠子滾落一地,啪嗒作響,“珍大哥用束脩銀堵住秦家的嘴,蓉哥兒用典當銀填賬本的虧空,倒讓可卿背了個奢侈養(yǎng)病的黑鍋,也算計了我一把!”窗外夜風卷著雨絲吹進來,拍打在賈蓉送來的紅珊瑚樹上。王熙鳳眉頭微皺,忽又想起這珊瑚原是南安王府賀賈珍升職的禮,怎么最后寫進了秦可卿的嫁妝單?
“平兒!給我取寧府近五年的禮簿來,我再看看!”她指尖翻過三年前的一張記錄,“果然!這珊瑚當年記在珍大哥外書房賬上,去年卻悄沒聲兒地挪給了蓉哥兒充門面?!彼哪抗饴湓凇百Z蓉”二字上,心頭浮起一絲復(fù)雜的情緒,“蓉哥兒,我還以為你是個好的,沒想到……”
“平兒,取正月修祠堂的料單來?!彼讣庠俅蝿澾^賬冊,忽然一頓,“日前支了二百兩買楠木,珍大哥吩咐蓉哥兒給秦鐘的束脩銀正好也是二百兩?!彼刂胤畔虑啻刹璞K,清脆的碰撞聲回蕩開來,“看來還有不少事兒需要細查??!”
她快速翻動冊頁,又發(fā)現(xiàn)了另一處端倪,“三年前九月入庫的東西記在外書房,可去年臘月居然又挪給了蓉哥兒!呵!”燭淚滴在“賈蓉”二字上,凝成一顆血珠似的紅點,映得整頁賬冊愈發(fā)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