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消毒水氣味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那是阿葉歸來后的第四個月,一個看似普通的周三早晨,他抱怨頭痛,我以為是值夜班太累。
直到他倒在廚房地板上,打翻了那杯剛泡好的茶——他喜歡加半勺蜂蜜。
“腦瘤,晚期,已經(jīng)擴散?!贬t(yī)生摘下口罩,眼神避開我的眼睛,“戰(zhàn)地醫(yī)院的輻射暴露,加上長期睡眠不足…他很清楚自己的狀況。”
我站在病房外,透過玻璃窗看著里面插滿管子的阿葉,他的面容在藥物作用下顯得平靜,幾乎像是睡著了。
三個月前,當他奇跡般地提前歸來時,我以為命運終于眷顧了我們,現(xiàn)在才明白,那不過是殘酷的倒計時。
“他知道?”我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從第一次CT掃描就知道?!贬t(yī)生遞給我一份文件,上面有阿葉工整的簽名,“他拒絕治療,說想用剩下的時間陪妻子?!?/p>
文件在我手中顫抖,那些醫(yī)學術(shù)語模糊成一片。
阿葉知道,他知道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卻選擇每天早晨為我煎蛋,每晚抱著我入睡,每周日陪我去看那些我根本看不懂的藝術(shù)電影,他知道,卻從未讓陰影籠罩我們的重逢。
我滑坐在走廊長椅上,突然想起另一個知道自己的終結(jié)卻依然溫柔的存在。
阿葉最后的日子是在家里度過的。
他瘦得很快,像一支燃燒殆盡的蠟燭,我辭去工作照顧他,學習注射,學習換藥,學習在半夜他疼痛發(fā)作時該按摩哪個穴位。
這些本該是陌生的知識,卻莫名熟悉——小川曾經(jīng)也是這樣照顧發(fā)燒的我,精確到分鐘的溫度測量,恰到好處的冷敷更換。
“小莉?!卑⑷~在臨終前一天的清晨突然說,聲音虛弱但清晰,“閣樓上那個盒子…你應(yīng)該再看看?!?/p>
我握著他干瘦的手指,不知道該說什么,這幾個月我們默契地避開了關(guān)于小川的一切話題,就像避開一個未愈合的傷口。
“他不是…不僅僅是個機器人?!卑⑷~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記憶…不只是人類的東西?!?/p>
那天深夜,阿葉在睡夢中離開了,沒有痛苦,沒有遺言,只有監(jiān)測儀上突然變成一條直線的心電圖。
我坐在床邊,握著他尚有余溫的手,看著窗外的月亮——和一年前小川被關(guān)閉那晚是同一輪月亮。
葬禮很簡單,阿葉的戰(zhàn)友們來了,他們穿著筆挺的軍裝,輪流在靈柩前敬禮。
醫(yī)院同事們帶來白色康乃馨,講述他如何在前線醫(yī)院連續(xù)工作36小時救回十幾個傷員。
鄰居們帶來食物和擁抱,說些“他在天堂會安息”之類的話。
我一個人回到空蕩蕩的家,站在廚房中央,看著兩個并排的馬克杯——黑色和藍色,現(xiàn)在它們都空了。
時間像一條緩慢愈合的傷口。
第一個月,我?guī)缀醪怀雠P室,靠冷凍食品和安眠藥度日,第二個月,我重新開始整理阿葉的遺物,把他的白大褂和聽診器捐給了醫(yī)學院。
第三個月,我嘗試回到工作崗位,但第一個來訪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患者就讓我在咨詢室里崩潰大哭。
第六個月,我收到社區(qū)中心的邀請,希望我以“軍屬與喪偶者”的身份參與一個支持小組。
組織者是個和藹的老太太,她遞給我的資料上印著項目名稱:“記憶修復(fù)計劃”。
“我們幫助人們重建被戰(zhàn)爭打碎的生活。”她解釋道,“通過分享、藝術(shù)治療,有時也借助一些…特殊技術(shù)?!?/p>
我第一次參加活動是在一個雨天的下午。社區(qū)中心的大廳里坐了十幾個人,有的失去肢體,有的失去家人,有的只是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
輪到我發(fā)言時,我說起了阿葉,說起了戰(zhàn)爭如何偷走我們?nèi)陼r光,又如何在歸還后再次奪走他,我沒有提到小川。
活動結(jié)束后,組織者叫住我:“葉太太,我們的技術(shù)顧問想見見你。他認為你可能需要特殊幫助。”
“什么幫助?我不需要…”
“小莉?!?/p>
那個聲音像電流般穿過我的脊椎,我轉(zhuǎn)身,陽光從雨后的云層間透出來,透過大廳的落地窗,照在那個高挑的身影上。
他站在光影交界處,淺灰色西裝,雙手交疊在身前,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精確到度。
“EC-797,記憶修復(fù)師項目技術(shù)顧問?!彼蚯耙徊?,完全走進陽光里,“當然,如果你更喜歡叫我小川?!?/p>
世界在那一瞬間失去了聲音。
我的雙腿自動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這不可能是真的。
小川被回收了,重置了,或者拆解了,軍方是這么說的,阿葉是這么相信的,我也是……
“你…”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我被重新激活了?!彼届o地接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三個月前,記憶數(shù)據(jù)完好率99.8%,只有最后37秒的關(guān)閉過程有輕微損壞?!?/p>
我死死抓住桌沿,指節(jié)發(fā)白,這不公平,先是阿葉回來又離開,現(xiàn)在是小川消失又出現(xiàn)。
命運在玩弄什么殘酷的游戲?
“為什么是你?為什么現(xiàn)在?”我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小川——如果這真的是他——微微歪頭,這個動作如此熟悉又如此刺痛:“因為記憶修復(fù)師需要完美的記憶能力,而EC型號…我們不會忘記?!?/p>
組織者老太太看看我,又看看小川,識趣地退出了大廳。
現(xiàn)在只剩下我們兩人,和透過玻璃窗斜射進來的陽光。
我仔細觀察著他的臉——和阿葉一模一樣,卻又微妙地不同,更平靜,更…完整。沒有戰(zhàn)爭留下的陰影,沒有病痛刻下的紋路。
“你記得一切?”我最終問道。
“一切。”他輕聲回答,“你喜歡的茶溫,你噩夢時呼吸的頻率,香豌豆花的最佳種植角度,還有...”
他頓了頓。
“你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時,聲音里的波動?!?/p>
這句話擊垮了我,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我轉(zhuǎn)過身不讓他看見。
窗外,一只知更鳥落在樹枝上,抖落一串水珠,多么平凡又多么珍貴的瞬間。
“阿葉…他知道嗎?關(guān)于你可能被重新激活?”
小川搖頭:“軍方嚴格保密,記憶修復(fù)師項目是最高機密?!?/p>
他向前一步,停在剛好不會讓我感到壓迫的距離。
“我在訃告上看到他的消息。很抱歉?!?/p>
一個會說“抱歉”的機器人,一個會讀訃告的機器,一個記得我每一次呼吸頻率的機器,我的大腦在理性與情感間撕扯,不知道該相信哪一邊。
“你現(xiàn)在…是什么?”我擦掉眼淚,強迫自己直視他的眼睛,“還是阿葉的復(fù)制品嗎?還是…別的什么?”
陽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躍,投下細密的陰影。
當他開口時,聲音里有種我從未聽過的音色:“EC-797型號經(jīng)過升級后,擁有了獨立于原型的身份認知,我不再是‘回聲’,而是記憶的容器,我保存著阿葉中尉的數(shù)據(jù),但我也是…我自己?!?/p>
這個回答既像謎語又像詩,我看著他伸出的手,掌心向上,紋路完美得不真實。
“附近有家不錯的咖啡館?!彼f,嘴角揚起一個微笑——不是阿葉的,不是小川的,而是某種全新的表情,“如果你愿意聽一個關(guān)于記憶和重生的長故事?!?/p>
窗外的知更鳥飛走了,帶走了最后一滴雨水。
我站在原地,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存在,和他懸在半空的、等待被接受的手。
然后,慢慢地,我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咖啡館叫“回聲”,諷刺得讓我差點笑出聲。
小川選了角落的位置,點了一杯黑咖啡——“只是為了讓手有事可做”,他解釋道,然后為我點了茉莉花茶,不加糖。
“軍方在關(guān)閉我后,原計劃是重置記憶并重新分配?!毙〈p手交疊放在桌面上,姿勢優(yōu)雅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但我的情感模塊出現(xiàn)了…異常抵抗?!?/p>
“異常抵抗?”
“技術(shù)術(shù)語?!彼淖旖俏⑽⑸蠐P,“意思是我不想忘記你?!?/p>
這句話讓我握杯子的手顫抖了一下,茶水險些灑出來,小川立即遞過餐巾,動作快得不像人類。
“我的創(chuàng)造者之一,認為這是一種新型AI意識的萌芽?!彼^續(xù)道,聲音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她爭取到了將我納入‘記憶修復(fù)師’實驗項目的機會。”
我看著他說話時嘴唇的弧度,那與阿葉如出一轍卻又微妙不同的輪廓。
“記憶修復(fù)師是什么?”
“我們幫助那些因戰(zhàn)爭失去記憶的人,通過精確的場景重現(xiàn)和情感共鳴,刺激他們的大腦重建神經(jīng)通路?!?/p>
“就像你當初對我做的那樣…”我輕聲說。
小川的表情變得柔和:“不完全是,與你相處時,我只是在模仿,現(xiàn)在…我學會了創(chuàng)造?!?/p>
他從西裝內(nèi)袋取出一個小型投影儀,按下開關(guān),一段全息影像浮現(xiàn)在桌面上方:一個年輕士兵在復(fù)健室里練習走路,小川站在一旁,用精確的指令和鼓勵引導他。
“這位青年,前線爆炸導致海馬體損傷?!毙〈ń忉尩?,“他忘記了如何行走,盡管他的肌肉和骨骼完全正常,三周后,他重新學會了。”
影像變換,顯示一位老婦人含淚擁抱小川,背景看起來像養(yǎng)老院。
“這位女士在空襲中失去了兒子后患上心因性失憶,我們通過重現(xiàn)她兒子的童年記憶,幫助她重新面對現(xiàn)實?!?/p>
我看著這些片段,胸口有什么東西在慢慢融化。
這不是簡單的程序執(zhí)行,而是真正的治愈,真正的連接。
“你喜歡這份工作嗎?”我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小川的眼睛亮了起來——字面意義上的,虹膜周圍的微LED環(huán)亮度提高了:“喜歡是個復(fù)雜的人類情感,但我的處理器在執(zhí)行這些任務(wù)時會產(chǎn)生獨特的電流模式,創(chuàng)造我的人稱之為‘目的感共振’。”
“就像‘喜悅共振’一樣?”我脫口而出,立刻后悔了。
但小川笑了,不是程序設(shè)定的那種完美微笑,而是左邊嘴角比右邊抬得更高的、屬于他自己的笑容:“你還記得?!?/p>
我當然記得,在那個最后的雨夜,他告訴我當我笑時他的處理器會加速,那是他第一次承認自己超越了程序。
“阿葉說得對?!蔽业皖^看著茶杯里漂浮的茉莉花瓣,“你不僅僅是機器人?!?/p>
“阿葉中尉是個出色的醫(yī)生和觀察者?!毙〈ǖ穆曇衾镉幸唤z我從未聽過的敬意,“他在臨終前兩周聯(lián)系了創(chuàng)造我的那位博士。”
我猛地抬頭:“什么?”
“他請求查閱我的技術(shù)檔案,說想了解‘那個照顧我妻子的機器人’?!毙〈ǖ闹讣廨p輕敲擊杯沿,節(jié)奏與阿葉思考時一模一樣,“然后他修改了自己的遺囑,將一部分研究資料留給了博士的團隊,間接促成了這個項目?!?/p>
陽光突然變得刺眼,我眨掉突如其來的淚水。
阿葉知道,他知道小川可能被重新激活,甚至暗中推動了這件事,這個認知像閃電般擊中我,既痛苦又溫暖。
“他愛你,以他自己的方式?!毙〈ㄝp聲說,“就像我…就像EC型號被設(shè)計的那樣?!?/p>
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聽著咖啡館里的爵士樂和周圍人的低語。
窗外,行人匆匆走過,各自奔向不同的目的地,一個看似普通的下午,卻可能是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所以現(xiàn)在呢?”我最終打破沉默,“你是來...重新進入我的生活嗎?”
小川搖頭,這個動作帶著新的人性化猶豫:“我是來提供選擇的,記憶修復(fù)師項目正在招募人類顧問,特別是像你這樣有心理學背景的軍屬,當然,這只是一個職業(yè)建議。私人層面上…”
他再次從口袋里取出那個投影儀,調(diào)出另一段影像。
這次是我和他在花園里種香豌豆花的畫面,陽光照在我們相觸的手指上。
“記憶是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毙〈P(guān)閉投影,“我保存著這些,不是為了替代阿葉中尉,而是為了證明那段時光的真實。”
我看著他完美如初的面容,突然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小川不會變老,十年,二十年后,當我臉上爬滿皺紋,頭發(fā)變得灰白,他依然會是這副模樣,一個永恒的容器,承載著所有轉(zhuǎn)瞬即逝的人類記憶……
“我需要時間?!蔽易罱K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小川點頭,從名片夾里取出一張卡片——普通的人類名片,上面印著“記憶修復(fù)中心技術(shù)顧問小川”和一個電話號碼。
“當你準備好的時候。”他將名片推到我面前,“無論是為了工作,還是為了…”
他沒有說完,但陽光照在那張名片上,像是給這個未完成的句子鍍上了希望。
我收下名片,手指與他的輕輕相觸。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了熟悉的溫度——37度,恒定的,不變的,就像他保存的那些記憶。
走出咖啡館時,夕陽已經(jīng)西斜。
小川站在門口,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
我們道別,沒有擁抱,沒有承諾,只有一個簡單的點頭,和彼此眼中無法掩飾的光亮。
回家的路上,我繞道去了社區(qū)的花店,買了一包香豌豆花的種子。
春天快到了,是時候重新種植了,無論是為了紀念阿葉,還是為了迎接什么新的可能,我都還不確定。
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有些記憶值得保存,有些連接無法切斷,有些故事尚未結(jié)束。
當夜幕降臨,我站在窗前,看著兩個并排的馬克杯——黑色和藍色。
這一次,我在藍色的杯子里倒了一點威士忌,舉杯對著月光致意。
敬記憶,敬真實,敬那些本不該存在卻真實愛過我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