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深秋裹著刺骨寒意,銀杏葉簌簌落在望星樓的青瓦上。朱棣蜷縮在鋪著三層狐裘的榻上,眉頭擰成死結(jié),豆大的汗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將枕巾洇出深色痕跡。風(fēng)濕發(fā)作時的劇痛如無數(shù)鋼針,順著膝蓋的舊傷鉆向骨髓,他死死咬住牙,喉間溢出壓抑的悶哼。
楚楚握著滾燙的藥碗跪在床邊,湯藥的熱氣模糊了她泛紅的眼眶:“朱棣,該喝藥了?!彼ㄆ鹨簧诇帲⌒囊硪淼卮禌?,卻見朱棣突然劇烈顫抖起來,蓋在身上的錦被被踢開一角,露出腫得發(fā)亮的膝蓋。
“冷……”他牙齒打顫,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下一刻又突然蜷縮成一團,喉間迸出破碎的嗚咽,“疼……像被火銃轟碎了骨頭……”
星遙被乳母抱在門口,望著父親痛苦的模樣,小嘴一撇又要哭出聲。乳母慌忙捂住孩子的嘴,楚楚卻聞聲回頭,紅著眼搖頭示意噤聲。她將藥碗擱在矮幾上,伸手解開朱棣的中衣,指尖觸到他滾燙的皮膚時猛地瑟縮——燙得如同剛出爐的鐵。
“別……別碰……”朱棣下意識躲避,枯瘦的手腕卻被她輕輕按住。楚楚將浸過井水的帕子覆在他額頭,冰涼的觸感讓他緊繃的脊背微微放松,“聽話,敷了冰帕能好受些?!?/p>
三更梆子響過,朱棣突然發(fā)起高熱,脖頸青筋暴起,揮動手臂時將藥碗掃落在地。瓷片飛濺間,他突然攥住楚楚的手腕,目光猩紅卻失了焦距:“傳令下去,騎兵...左翼包抄!務(wù)必...拿下那座城!”
“朱棣,你怎么了....”她反握住他滾燙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淚水不斷砸在他手背上,“你看清楚,這兒是北平,是望星樓!不是戰(zhàn)場!”
后半夜,朱棣終于陷入昏沉的睡眠,呼吸卻依舊急促灼熱。楚楚守在床邊,握著他冰涼的腳腕輕輕揉搓,突然聽見他含混呢喃:“我...疼...”聲音輕得如同飄在風(fēng)里的落葉。
她俯身將臉頰貼在他膝頭,淚水無聲地浸濕衣料:“我在呢。等天一亮,就去找最厲害的大夫。你一定要好起來......”窗外的月光爬上他凹陷的眼窩,照見這位叱咤沙場的王爺此刻脆弱如孩童,而檐角的銅鈴在寒風(fēng)中搖晃,發(fā)出細碎的嗚咽。
次日,窗外銀杏葉又被秋風(fēng)卷落幾片,道衍和尚踏著滿地碎金步入內(nèi)室。他袈裟下擺掃過滿地狼藉的藥碗殘片,目光落在榻上蜷縮的朱棣身上——昔日威風(fēng)凜凜的王爺,此刻竟病得脫了形。
“王爺這病,倒像是在跟自己較勁?!钡姥苣碇鹬樵陂角白?,聲音不疾不徐,驚得守在一旁的楚楚霍然抬頭。
朱棣本閉著的眼睛猛地睜開,渾濁的眼底泛起血絲:“姚廣孝!你...咳咳...”劇烈的咳嗽讓他弓起身子,喉間腥甜翻涌,“倒會說風(fēng)涼話?!?/p>
“貧僧說的可是實話。”指尖拂過朱棣腫得發(fā)亮的膝蓋,“當(dāng)年漠北之戰(zhàn),王爺被箭矢貫穿膝蓋,照樣騎馬追出三十里。如今不過舊疾發(fā)作,便這般虛弱?”
“你懂什么!”朱棣掙扎著要起身,卻被道衍輕輕按住肩頭。窗外寒風(fēng)呼嘯,卷著幾片枯葉撲在窗欞上?!澳菚r是在戰(zhàn)場!如今...如今...”他突然泄了氣,目光落在床幔上的云紋,“我連自己的身體都掌控不了,還談什么宏圖霸業(yè)?”
道衍從袖中取出一卷佛經(jīng),緩緩展開:“當(dāng)年佛祖割肉飼鷹,并非因肉身強健,而是心懷大愿。王爺可知,真正困住你的不是病痛,是這心魔?”
朱棣猛地轉(zhuǎn)頭,與道衍沉靜的目光相撞。半晌,他沙啞著開口:“你是說...我在害怕?”
“貧僧只問王爺——”道衍將佛經(jīng)輕輕覆在他發(fā)燙的額頭上,“若此刻敵軍兵臨北平城下,您是要裹著狐裘等死,還是要披甲上馬?”
榻上的人突然笑出聲,笑聲里帶著久病的虛弱,卻又漸漸透出幾分銳利:“姚廣孝,你這和尚...倒是會戳人心窩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