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許晚在校服袖口多縫了兩顆紐扣。這樣當(dāng)母親拽她時，至少能保住袖管不被撕破。昨晚的沖突在左臉頰留下了一道淺痕，她用同桌借的遮瑕膏勉強(qiáng)蓋住。

"給。"前桌男生突然轉(zhuǎn)身，放下一盒牛奶，"周予森讓我?guī)У摹?

許晚的手指在課桌下絞成一團(tuán)。牛奶盒上貼著一張便利貼：[修好的鋼筆好用嗎？] 字跡挺拔得像小白楊。她偷偷把紙條夾進(jìn)課本扉頁，那里已經(jīng)收集了三張同樣材質(zhì)的便簽。

"謝謝。"她對前桌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牛奶是溫的，握在手里像捧著一小團(tuán)陽光。許晚小口啜飲著，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喝到加熱過的牛奶——家里的牛奶總是過期前被母親兌進(jìn)咖啡里。

周予森直到第二節(jié)課才出現(xiàn)，右臂打著石膏。全班嘩然中，他輕描淡寫地說周末騎自行車摔了。但許晚注意到他走路時左腿也有些跛，像是經(jīng)歷了比摔車嚴(yán)重得多的事故。

"建筑社招新改到明天下午了。"趁老師轉(zhuǎn)身寫板書，周予森突然低聲說，"我?guī)湍阏埡昧宋锢硌a(bǔ)習(xí)的假條。"

許晚的鋼筆在筆記本上洇出一團(tuán)藍(lán)霧。她沒問為什么他知道自己需要借口，也沒問假條是怎么弄到的。周予森身上有種奇特的確定性，仿佛他說的話都會自動變成現(xiàn)實(shí)。

下課鈴響時，周予森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許晚收拾著他的課本，突然在數(shù)學(xué)書里發(fā)現(xiàn)一張急診掛號單：右橈骨骨裂，處置方式——石膏固定。日期顯示是昨天凌晨三點(diǎn)。

前桌男生轉(zhuǎn)過來："你不知道嗎？他周六晚上在中山路被摩托車撞了。"壓低聲音，"聽說是因?yàn)樽芬粋€小偷，那人搶了老鋼筆店的錢箱。"

許晚的呼吸停滯了一秒。她想起周六分別時，周予森堅持要送她到車站，而自己因?yàn)楹ε卤荒赣H同事看見，提前兩站就下了車。如果當(dāng)時讓他送到家，如果...

"他爺爺沒事吧？"許晚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

"老爺子好著呢，倒是周予森..."男生突然噤聲，因?yàn)橹魅斯糁照瘸霈F(xiàn)在教室門口。陽光從他背后涌進(jìn)來，石膏上的簽名和涂鴉清晰可見——有幾個明顯是女生筆跡。

許晚數(shù)著心跳把課本遞過去，周予森的指尖在她掌心短暫停留："牛奶喝了嗎？"

她點(diǎn)點(diǎn)頭，喉嚨突然澀得說不出話。視線模糊中，她看見周予森用沒受傷的左手笨拙地翻書，修長的手指在紙頁間顯得格外孤獨(dú)。這一刻她做了個決定，比畫一百座橋還要大膽的決定。

第二天物理課，許晚第一次舉手請假去廁所。她在隔間里換上藏在書包里的白色襯衫——這是用校服補(bǔ)貼金偷偷買的，母親一直不知道有這筆錢。襯衫袖口繡著小小的星星，是她在無數(shù)個失眠夜里一針一線縫上去的。

鐘樓在校園最北端，螺旋樓梯的臺階數(shù)正好是108級。許晚數(shù)到第73級時開始喘氣，數(shù)到第90級時聽見了鋼琴聲。德彪西的《月光》，像水銀一樣從門縫里流出來。

推開門的那一刻，滿天星光傾瀉而下。許晚后來才知道，周予森用建筑社全年預(yù)算買了熒光涂料，在天花板上復(fù)刻了北半球夏季星空。而此刻她只是呆立在門口，看著那個打著石膏的少年用單手彈完最后一個音符。

"你來了。"周予森轉(zhuǎn)過身，嘴角的梨渦比往常更深，"我賭贏了。"

角落里傳來幾聲輕笑，許晚這才發(fā)現(xiàn)還有四個社員在場。一個戴眼鏡的女生正往畫板上夾紙："社長說你八成不會來，我們賭了一周的值日。"

陽光透過圓頂玻璃照進(jìn)來，在木地板上畫出一個完美的光圈。許晚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是嶄新的畫架，上面夾著周予森手繪的學(xué)校平面圖。

"今天主題是'改造'。"他拄著拐杖走過來，石膏上多了一行新鮮的鋼筆字：[許晚專屬導(dǎo)覽員]，"想象你能改變校園的任何一個角落。"

許晚的鉛筆懸在紙上遲遲未落。其他人已經(jīng)熱烈討論起來，有人要拆掉圍墻建透明走廊，有人想把操場改成立體花園。而她只想到家里斑駁的墻皮和永遠(yuǎn)上鎖的陽臺。

"不知道怎么做的話，"周予森突然俯身，左手撐在她椅背上，"可以先從修復(fù)開始。"

他的氣息拂過許晚耳際，帶著薄荷糖的清涼。許晚突然有了主意，鉛筆尖開始在紙上飛舞。她重新設(shè)計了美術(shù)教室的采光，把朝北的窗戶改成斜頂天窗，在角落里加了可以蜷縮的飄窗座位——就像她一直渴望的安全角落。

"喜歡星空嗎？"周予森不知何時拉來了轉(zhuǎn)椅坐在她旁邊，石膏手臂擱在兩人之間的扶手上。

許晚點(diǎn)點(diǎn)頭，筆尖無意識地在角落畫了顆小星星。

"我爺爺說，人死了會變成星星。"周予森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我爸是獵戶座最亮的那顆。"

許晚的鉛筆停了。她第一次聽周予森提起家人，沒想到是這樣的開場。余光里，她看見他的喉結(jié)輕輕滾動，石膏上的簽名"周"字有些褪色了。

"車禍。"他簡短地說，用指尖敲了敲石膏，"所以昨天那輛摩托車沖過來時，我其實(shí)..."

社團(tuán)活動結(jié)束得比預(yù)期早。許晚收拾畫具時，周予森被叫去學(xué)生處開會。眼鏡女生湊過來："你們以前認(rèn)識嗎？社長從沒對新人這么熱情過。"

許晚搖搖頭，把畫小心翼翼地卷起來。這是她人生第一幅被允許保留的素描。

"他給你準(zhǔn)備了三周了。"女生指著儲物柜里標(biāo)著"XW"的格子，"連社費(fèi)都幫你墊了。"

許晚的指尖撫過柜門，那里用圖釘固定著一張便簽：[給可能來的星星觀察員]。打開格子，里面整齊地放著專業(yè)素描本、一套馬克筆，還有一小瓶星空貼紙。最底下壓著張照片：童年的周予森站在天文館前，被一個穿飛行夾克的男人高高舉起。

放學(xué)時下起了小雨。許晚站在走廊猶豫要不要拿出那把黑傘，突然聽見有人喊她名字。周予森站在教學(xué)樓門口，石膏上套著防水袋，正用單手笨拙地試圖撐傘。

"順路。"他笑著說，雨水順著他的劉海滴到睫毛上，"我爺爺想看看鋼筆用得怎么樣。"

共撐一把傘走路比想象中艱難。許晚不得不緊挨著周予森，兩人的肩膀隨著步伐輕輕相撞。轉(zhuǎn)過第三個路口時，她突然僵住了——母親常去的菜市場就在前方兩百米。

"我...我該往這邊走。"她指了完全相反的方向，聲音因?yàn)槿鲋e而發(fā)顫。

周予森停下腳步。雨水順著傘骨流下來，在他們周圍形成一道透明水簾。"許晚，"他突然說，"你相不相信有些人就是能一眼看出同類？"

許晚抬起頭，第一次完整地迎上他的目光。周予森的眼睛在雨中呈現(xiàn)出深琥珀色，瞳孔邊緣有一圈很淺的金環(huán)，像日全食時的貝利珠。

"我在急診室見過各種傷。"他的視線掃過她刻意拉高的衣領(lǐng)，"包括自己掐出來的指痕。"

雨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許晚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耳朵，母親掐著她脖子罵"和你爸一樣下賤"的畫面在腦中閃回。她本能地后退半步，卻踩到水坑失去平衡。

周予森單手接住了她。沒有石膏的那邊手臂環(huán)過她后背，溫度透過單薄的白襯衫灼燒皮膚。"上周我跟著你坐了兩站公交。"他在她耳邊低語，"看見你進(jìn)了紡織廠家屬院。"

許晚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她最骯臟的秘密，最羞恥的傷疤，在這個雨下午被輕輕掀開一角。但預(yù)想中的厭惡和憐憫并沒有出現(xiàn)，周予森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書包："鋼筆店到了。"

老鋼筆店的玻璃門映出兩個濕漉漉的身影。周予森收起傘時，許晚注意到他左側(cè)身體全淋濕了——傘面始終傾斜向她這邊。

"星星！"銀發(fā)老人從柜臺后站起來，眼睛亮得出奇，"小森說今天會帶星星來，我還以為他又發(fā)燒說胡話。"

許晚困惑地眨眼，直到老人指著她襯衫袖口的刺繡。周予森笑著推她向前："爺爺，這是許晚，我跟您說過的...建筑社新星。"

閣樓比上次更明亮，因?yàn)橹苡枭卵b了盞月球燈。老人端來熱可可后借口修鋼筆離開了，留下許晚面對滿墻的星圖不知所措。

"給你看個東西。"周予森從書架上取下一本皮革相冊。翻開第一頁，是張泛黃的剪報：《民航飛行員周振國追悼會舉行》。

許晚輕輕觸摸報紙上年輕的面孔，那個把童年周予森舉過肩頭的男人。"所以你才..."

"所以才對傷痕特別敏感。"周予森用指節(jié)叩了叩石膏，"第一次看見你數(shù)黑板裂縫的樣子，我就知道了。"

窗外的雨變成了霧，朦朧地籠罩著閣樓。許晚的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報紙邊緣，那里有干涸的水痕——可能是雨，也可能是淚。她突然明白周予森為什么總在笑，那種笑容和他石膏上的簽名一樣，是給外人看的保護(hù)色。

"我媽媽...不太正常。"許晚聽見自己說，這是她第一次對外人承認(rèn)，"自從爸爸離開后。"

周予森沒有露出驚訝或同情，只是推過來一本空白素描本："畫出來會不會好受些？"

許晚的鋼筆懸在紙上，墨水在重力和表面張力的拉扯下形成一顆將墜未墜的淚滴。當(dāng)她終于落筆時，畫出來的不是預(yù)想中的陰暗房間，而是今天在社團(tuán)設(shè)計的陽光教室——只不過飄窗上多了兩個小人，一個在畫星星，一個在彈鋼琴。

雨停時天已經(jīng)黑了。周予森堅持送她回家，這次許晚沒有拒絕。他們在紡織廠家屬院門口道別，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潮濕的地面上輕輕交疊。

"明天見。"周予森把傘塞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