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汽車在泥路上顛簸,把許晚的胃攪成一團。窗外稻田綠得刺眼,幾個赤膊男人蹲在田埂上抽煙,目光像黏膩的蛛網(wǎng)粘在車窗上。她攥緊背包帶,周予森臨行前塞給她的棱鏡掛件硌在掌心。
"許家閨女回來啦?"司機扯著嗓子喊,"聽說在城里讀大學?有啥用,最后還不是要嫁人!"
車廂里爆發(fā)出粗鄙的笑聲。許晚把臉埋進圍巾,那是外婆去年織的,帶著樟腦丸和陳舊時光的味道。
老屋比記憶里更矮了。外婆站在爬滿青苔的臺階上,背駝得像被歲月壓彎的稻穗。她布滿老年斑的手剛碰到許晚的臉,屋里就傳來舅媽的尖嗓門:
"大學生肯回咱窮地方啦?你媽電話里說,給你相中縣里稅務局長的兒子..."
堂屋的八仙桌上擺著發(fā)霉的瓜子,幾個陌生男人圍坐著吞云吐霧。許晚認出其中一個是村支書的兒子,去年春節(jié)就盯著她毛衣領口看。那人現(xiàn)在更胖了,金鏈子陷在肥肉里,咧嘴笑時露出鑲金的門牙。
"晚妹子越長越水靈。"他吐著煙圈,"讀書多費錢,跟了我,超市隨你管。"
外婆的茶杯重重磕在桌上,但沒人理會。二姨拽著許晚胳膊往廚房拖:"傻站著干啥?二十好幾的姑娘了,還不學做飯!"
廚房的土灶臺熏得漆黑。表妹阿秀正在剁豬草,十六歲的手粗糙得像樹皮。她偷偷塞給許晚一塊薄荷糖:"姐,你給我的習題集...被我媽燒了。"
鍋里的水咕嘟冒泡,倒映出許晚扭曲的臉。舅媽突然掰過她下巴:"涂的啥玩意?跟狐貍精似的!"油膩的拇指粗暴擦過她嘴唇,蹭掉口紅,"女娃讀再多書,最后不還是伺候男人吃飯?"
晚飯時,男人們像皇帝般占據(jù)主桌。許晚剛夾起一塊魚,筷子就被舅舅打落:"讓你先給客人敬酒!"白酒嗆進氣管的灼燒感中,她聽見村支書兒子的大笑:"大學生連酒都不會喝?"
月光像層霜凍在院子里。許晚蹲在井臺邊搓洗被酒潑臟的襯衫,聽見廂房里舅媽尖利的聲音:"...她媽當年非要讀大學,結果呢?嫁個短命鬼!"
"聽說在城里搞對象?"外婆的聲音帶著憂慮,"可別像她媽..."
瓦片突然嘩啦一響。阿秀從墻頭探出腦袋,扔下來個塑料袋:"姐,你的書!"包裹里是藏起來的建筑雜志,還有周予森送的那本《建筑心理學》,封面被油紙包得嚴嚴實實。
許晚翻開書,一封信飄出來。周予森工整的字跡寫著:【老屋西墻的爬山虎下,有我留的禮物】。
西墻根堆著柴垛。許晚扒開枯藤,發(fā)現(xiàn)墻磚上刻著歪歪扭拙的涂鴉——小小的彩虹房子,旁邊寫著"許晚的家"。記憶突然閃回:七歲那年,有個城里來的男孩在這過暑假,他們用瓦片畫過同樣的圖案。
柴房突然亮起燈光。許晚慌忙把書塞進懷里,卻被村支書兒子堵在墻角。酒氣混著蒜味噴在她臉上:"大學生夜里偷漢子?"他的手像肥厚的蛞蝓往她衣領里鉆,"讓哥教教你..."
許晚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就在她要揮拳的瞬間,阿秀的尖叫劃破夜空:"著火啦?。?
谷倉的干草堆騰起橙紅火焰。趁亂逃回廂房后,許晚在窗臺下發(fā)現(xiàn)半盒火柴——阿秀沖她眨眨眼,缺了顆門牙的笑容在火光中格外明亮。
凌晨三點,老屋響起鼾聲。許晚打著手電翻書,光束突然照到墻上的刻痕——是身高記錄,最上面那道寫著【森17歲】,剛好比她高十厘米。
院里的看門狗突然狂吠。許晚撩起窗簾,看見阿秀蹲在柿子樹下燒東西。火光中,一本撕爛的《初中數(shù)學》正在化為灰燼,而更遠處,幾個煙頭明滅不定——那些男人還在蹲守。
晨霧彌漫時,許晚做出了決定。她把棱鏡掛在柿子樹最高的枝頭,折射出的光斑正好落在西墻涂鴉上。阿秀揉著眼睛出來喂雞,許晚塞給她一張車票:"下周日最早班車,我在城里等你。"
大巴啟動的轟鳴驚飛麻雀。舅媽追出來喊些什么,被尾氣噴了一臉。許晚額頭抵著車窗,看老屋在塵土中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山路拐角。
手機突然震動。周予森的消息跳出來:【找到禮物了嗎?】緊接著是第二條:【校慶彩排改了新劇本,缺個女主角】。
許晚摸出那本《建筑心理學》。陽光透過車窗,照亮扉頁上她從未注意過的一行小字:【給七歲時說想蓋彩虹房子的小姑娘——十年后終于實現(xiàn)了】。落款日期是他們大學初遇那天。
大巴駛過界碑,進入高速公路。許晚把書抱在胸前,像護住一顆終于破土而出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