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給露臺鍍上一層冷金,布果蜷在藤編搖椅里,指腹無意識摩挲著杯壁冷凝的水珠。玻璃杯上纏繞的冰裂紋在夕陽下泛著細碎銀光,像極了對面焦樓墻面上蜿蜒的裂痕。風(fēng)掠過鑄鐵雕花欄桿,將她耳畔碎發(fā)吹得凌亂,遠處車水馬龍的喧囂聲裹挾著晚市煙火氣,卻始終滲不進這片寂靜的露臺。
“小遲,我該回學(xué)校了?!彼穆曇艋熘缮讛噭涌Х鹊妮p響,尾音被晚風(fēng)扯得支離破碎。露臺的玻璃茶幾倒映著兩人沉默的側(cè)影,沈遲指間夾著的香煙明明滅滅,灰燼簌簌落在青金石煙灰缸里,在昂貴的意大利定制地毯上洇出細小的褐痕。
腳下是三十層高空的俯瞰視角,CBD玻璃幕墻折射著刺目的光,將整條商業(yè)街切割成閃爍的菱形鏡面。但布果的目光始終膠著在西北方——那棟裹著防塵網(wǎng)的建筑像道潰爛的傷疤,焦黑墻體在夕陽下泛著詭異的鐵紅色,殘存的窗框如同骷髏空洞的眼窩。七年前的火光仿佛還在視網(wǎng)膜上灼燒,混著刺鼻的塑膠焦糊味,還有人群的尖叫在記憶深處反復(fù)回響。
沈遲突然掐滅香煙,金屬打火機碰撞聲驚得布果一顫。“我讓司機送你?!彼穆曇粝袷菑男厍簧钐帞D出來的,帶著某種難以名狀的沙啞,目光卻依然死死釘在那片焦墟上,仿佛要將記憶里的火舌從混凝土裂縫里重新拽出來。
布果指尖摩挲著玻璃杯沿凸起的棱紋,杯底沉淀的咖啡渣在晃動中勾勒出扭曲的紋路,像極了記憶里那場大火后扭曲的金屬框架。她垂眸盯著杯中的倒影,刻意讓聲音漫不經(jīng)心地飄出去:“我來你家的事,你爸知道了嗎?”尾音帶著若有似無的顫意,在寂靜的露臺蕩開細微漣漪。
沈遲轉(zhuǎn)動打火機的動作驟然停滯,火苗在防風(fēng)罩里明滅不定,映得他下頜的陰影忽而深邃忽而扭曲。他沒有立刻回答,喉結(jié)滾動著將最后一口威士忌咽下去,水晶杯底與大理石臺面碰撞出清脆聲響,驚飛了檐角歇腳的灰鴿?!八??!比齻€字砸在空氣里,帶著某種破罐子破摔的冷硬。
布果猛地抬頭,晚風(fēng)卷起她耳后的碎發(fā),露出脖頸處淡粉色的疤痕——那是七年前逃生時被墜落物灼傷的印記。露臺的暖光燈將沈遲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攀附到她膝頭,她卻在對方眼底捕捉到一閃而過的慌亂。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七年來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疑問再次翻涌上來。
沈遲可能也隱隱約約知道了什么吧。
“你爸真?!??”她突然冷笑出聲,玻璃杯重重磕在茶幾上,濺出的咖啡漬在米白色羊絨毯上暈開深色斑點。
記憶里的畫面如潮水般涌來:大姑燒焦的婚戒、父親扭曲的手指、還有沈葉火跪在廢墟前淚流滿面的模樣,此刻都化作鋒利的碎片,在她心臟上劃出細密的血痕。
沈遲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喉間發(fā)出破碎的嗚咽,像是被掐住脖頸的困獸。他踉蹌著扶住欄桿,指節(jié)因用力過度而泛白,遠處霓虹燈光在他鏡片上折射出妖異的光暈:“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樣...”話音未落,露臺外突然炸響一聲驚雷,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遮陽棚上,將未說完的辯解徹底淹沒在雨幕里。
雨幕斜斜掠過露臺,沈遲的后背在風(fēng)雨中微微發(fā)顫,西裝肩部很快洇出深色水痕。布果望著他緊繃的后頸,記憶突然閃回兒時,小沈遲總愛攥著她的衣角,在放學(xué)路上偷偷給她塞草莓味的糖果。
“小遲?!彼p聲喚道,聲音被雨聲揉得綿軟。起身時裙擺掃過藤椅,羊絨毯上的咖啡漬已經(jīng)干涸成褐色月牙。沈遲轉(zhuǎn)過身的瞬間,她看清了他泛紅的眼眶,鏡片蒙著水霧,睫毛上還沾著細小的雨珠,像只受傷的幼獸。
布果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腹擦過他冰涼的臉頰,觸感像觸到塊浸了水的寒玉。這個動作驚得沈遲渾身一顫,喉間溢出壓抑的嗚咽,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溫度灼人:“姐姐,我試過...我真的試過...”尾音破碎在雨聲里,帶著七年積壓的絕望與掙扎。
露臺的暖光燈在雨簾中暈染成模糊的光圈,布果望著他眼下濃重的青黑,原來沈遲也和自己同樣灼燒的煎熬啊。她輕輕抽回手,指尖卻拂過他掌心的老繭——那是常年握筆留下的痕跡,和記憶里總愛牽著她的柔軟小手判若兩人。
“我們都被困住了。”她喃喃道,雨滴順著發(fā)梢滑進衣領(lǐng),卻不及心口泛起的酸澀。沈遲顫抖著抬手,懸在她發(fā)頂?shù)氖肿罱K無力垂下,遠處焦樓在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座永遠無法翻越的嘆息之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