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街道上,一襲縞色衣衫的少女緩步而行。在她身旁,那少年已不再著草鞋,隨之同行的,還有一位豐神玉朗的白衣少年。
陳平安始終不說話。
崔瀺傷口撒鹽也不管用,又在姚琢玉那里吃了閉門羹,只好拿著一壺酒,邊走邊飲著,每次只抿一小口,出了城也未見底。
這時候,一隊精騎勢如奔雷地沖出城門,追上官道上的幾人,為首的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高煊下馬,來到陳平安身邊,氣笑道:“連報酬也不要了?你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義嗎?”
陳平安笑道:“如果可以的話,幫我照顧一下他們,就當(dāng)是你的報酬了?!?/p>
高煊搖頭道:“兩回事,書院那邊,哪怕是我都沒辦法摻和,所以我不會答應(yīng)你。你只管放心,父皇肯定會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不時關(guān)注書院的動靜。所以答應(yīng)給你的報酬,必須要給,你要是不收,也得接過去再扔。”
他故作兇神惡煞:“陳平安,我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隋皇子,總得有些顏面吧?”
陳平安點頭,伸出手道:“拿來?!?/p>
高煊朗聲大笑,伸出一拳后,突然松開,在他手掌重重一拍,“從現(xiàn)在,你就是我高煊的朋友了!以后再來大隋京城,直接找我高煊?!?/p>
陳平安愣了片刻,收回手后,還是點頭,“好的。”
高煊目光一轉(zhuǎn)看向了少女,少年心中萬千思緒,卻唯有一句話:“姚姑娘,往后珍重?!?/p>
姚琢玉溫聲道,“山高水長,各自珍重?!?/p>
高煊不再拖延,重新翻身上馬,由于居高臨下,他彎下腰,笑容燦爛道:“路途遙遠(yuǎn),我?guī)湍銈儨?zhǔn)備了一輛馬車,很快就會趕到,若實在喜歡步行,賣了換錢也無妨,肯定值七八百兩銀子?!?/p>
少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帶著一隊精騎迅速回城。
一行三人走在管道上,繼續(xù)前行。
崔瀺忍俊不禁,聲音里帶著幾分戲謔與好奇:“這一路上,我可是替你擋下不少桃花,難怪他要在你身上設(shè)下障眼法,原來怕自家閨女被人惦記了去。不過呢,我還真有些好奇,你的真容究竟是何等模樣?”
在小鎮(zhèn)時,少女身上就被設(shè)下極為高明的障眼法,讓人霧里看花,落在他人眼中的姿容相貌,已是千變?nèi)f化。
“你想知道?”姚琢玉輕挑眉梢,唇角泛起一抹冷笑:“夢里什么都有?!?/p>
“別那么大的火氣嘛……”白衣少年原本還帶著嬉皮笑臉的模樣,可在少女冷冽的眸光瞥過來一瞬,他連忙擺手,語氣有些討好道:“好好好……我不說了還不行嗎?”
這丫頭看似溫柔有禮,可但凡提及那個人,就跟他急眼。當(dāng)時在秋蘆客棧,若非老秀才,那當(dāng)頭斬下的一道劍意可就真落在他身上了。
陳平安又換上了草鞋。
崔瀺試探性問道:“先生,回頭也給我編織一雙草鞋唄,小書箱也可以有的?!?/p>
陳平安收起靴子,沒好氣道:“穿草鞋不是為了好玩?!?/p>
崔瀺笑瞇瞇道:“我覺得挺好玩的?!?/p>
陳平安沿著官道走去,問道:“讀書好玩嗎?”
崔瀺破天荒猶豫起來,將酒壺系掛在腰間,雙手抱住后腦勺,“讀書啊,從小就覺得不好玩?!?/p>
行至很遠(yuǎn),日落黃昏之際,借著最后一點光線,陳平安終是回望大隋京城的巍峨城墻。
原來少年已知愁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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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之中,那一輛馬車姍姍來遲,吳貂寺交過馬車后,便徒步返回京城。
崔瀺來駕駛馬車,姚琢玉便在馬車?yán)镬o坐吐納,安神養(yǎng)魂。陳平安跟在馬車后頭,趁夜禁時管道冷清,不斷重復(fù)撼山拳譜的六步走樁。
大半夜的,崔瀺一直胡言亂語,儒家經(jīng)典也讀,詩詞曲賦也念,五花八門,一刻也沒閑著。最后連“我有一頭老毛驢,從來也不騎”也給念叨上了。
將近一個時辰后,陳平安吐出一口濁氣,停下走樁,進(jìn)入馬車休息。車廂之中,一盞燭照亮四周。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角落里,放著堆積成小山的瓶罐。
姚琢玉輕聲道:“有幾壇好酒,還有一些道家練氣、療傷的丹藥?!?/p>
“既然有療傷丹藥,不如試一下?”陳平安問道。
“先生真是有心了,不過這丹藥,對姚姑娘沒什么用處?!?/p>
“不用擔(dān)心,我有療傷的丹藥。”姚琢玉說罷,從咫尺物里拿出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入口。
崔瀺搖頭笑道:“這個高煊也是夠好玩的,同樣是皇子殿下,他比先生的朋友宋集薪的親弟弟,也就是我曾經(jīng)的弟子,要更……禮賢下士?”
在崔瀺身后側(cè)身而坐,陳平安搖頭道:“宋集薪從來不是我的朋友?!?/p>
崔瀺拆臺道:“那如今已經(jīng)改名為宋睦的宋集薪,可就要傷心嘍。他在離開泥瓶巷之前,齊靜春送給趙繇一方‘天下迎春’印章,送給他的則是六本書?!?/p>
宋集薪在臨走時,將房門鑰匙丟到陳平安家院子里,屋內(nèi)三本蒙學(xué)書籍本意是送予的,但人心也復(fù)雜。他心知肚明,陳平安拿到鑰匙,也絕對不會私自拿走書籍,卻不耽誤自己心安。
“先生,這個家伙是不是很聰明?”
姚琢玉靜而不語,那三本蒙學(xué)事關(guān)文脈饋贈,只是宋集薪?jīng)]有接住而已。
兩人從宋集薪一事,又說到“老毛驢”那段,聊起了阿良。
月明星稀,清風(fēng)拂面。
那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臉上泛起了淡淡的愁緒,談起了文圣一脈早昔歲月。
姚琢玉雖然閉目養(yǎng)神,但少年的每一句話,都仔細(xì)地聆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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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xiāng)的路上,依然是走過山又走過水。
那輛馬車與駿馬已經(jīng)被崔瀺賣出去,足有一千五百兩的高價,然后給自己添置一個精美書箱,把原本車廂里值錢東西都給裝了進(jìn)去。
相較之前的求學(xué)遠(yuǎn)游,陳平安只要有閑暇時間,便會練習(xí)撼山拳,以及用水磨工夫去砥礪十八停運(yùn)氣法門。
平日里,姚琢玉多數(shù)時候只是靜坐養(yǎng)神,可每逢高山流水之境,便會取出竹笛,趁著雅興奏響一曲悠揚(yáng)的笛音。
山水相依之處,笛音裊裊而起,萬物復(fù)蘇,花草樹木生機(jī)盎然,只見游魚戲水,飛鳥環(huán)空,隨之而舞。而在這一片和諧之景中,有一位白衣少年朗誦著圣賢書籍,天地浩然氣,千里快哉風(fēng)。
每逢此刻,草鞋少年都會下意識在心中默念。
不過,崔瀺偶爾會悄然離開,回來時心情也時好時壞。陳平安與姚琢玉從不追究,只是專注自己的事情。
如此一行三人,在不急不緩的車轱轆聲里,平淡無奇地從秋天走入了冬天。
———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