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的冬總是來得又急又烈。

檐角垂下的冰凌如劍戟森然，將七十二連廊的琉璃燈映得寒光凜冽。

沈府宴廳內(nèi)，地龍燒得極旺，卻壓不住滿堂賓客袖中暗藏的兵刃冷意。

秋吟斜倚在鎏金纏枝椅上，玄色狐裘滑落半肩，露出鎖骨處蜿蜒的暗紅刺青。

那是朵半開的優(yōu)曇花，花瓣末端化作毒蛇信子，正巧咬在喉結(jié)下方三寸。

他指尖漫不經(jīng)心摩挲著青玉酒盞，目光掠過席間或明或暗的窺視——崆峒派長老袖中淬毒的銀針，峨眉掌門腰間新打的九節(jié)鞭，還有少林空悟大師那串號稱能斷人筋骨的玄鐵佛珠。

"右使若是乏了，不如早些回總壇歇息。"身側(cè)傳來甜膩女聲，帶著西域口音的漢話像摻了蜜的彎刀。

月娘子蔥白手指搭上他腕間，殷紅蔻丹幾乎要刺破蒼白的皮膚，"聽聞沈家少主最厭脂粉氣，妾身這盒胭脂..."

"啪"的一聲，酒盞碎在青磚地上。

秋吟望著指縫滲出的血珠輕笑："沈小公子厭的豈止脂粉？"他忽然傾身向前，染血的指尖勾起月娘子一縷鬢發(fā)，"三年前你往他茶里下蠱時，沒瞧見驚鴻劍劈開的床幔上，濺了多少合歡香？"

月娘子倏然后退半步，金步搖撞出凌亂聲響。

滿座嘩然中，秋吟已施施然起身。

玄色錦靴碾過碎玉，在滿地瓊漿里踏出猩紅殘梅。

他望著主位上面若寒霜的年輕人，忽然想起昨夜?jié)撊肷蚋畷r，這人正披著單衣在燈下謄寫《度人經(jīng)》。

松煙墨混著沉水香，將少年挺拔的脊骨勾勒成宣紙上的瘦金體。

"沈小公子這身素錦，倒比去年賞梅宴上的雪貂裘更襯你。"

話音未落，十八盞琉璃宮燈齊齊晃動。沈見微握劍的指節(jié)泛起青白，劍穗明珠相撞如驟雨打芭蕉——那是他母親臨終前親手編的平安結(jié)。

三個月前的雨夜驀地撞進記憶。

秋吟濕透的鬢角貼在沈見微頸側(cè)，驚鴻劍挑破的衣襟下，猙獰舊疤橫貫心口。

"沈家劍法凌厲，小公子身段卻比姑蘇的柳枝還軟。"

那人喘息著將染血絹帕塞進他中衣，冰涼的指尖劃過腰窩時，沈見微險些握不住劍柄。

此刻宴廳內(nèi)落針可聞，七十二派掌門的目光如淬毒暗器。

沈見微看著秋吟耳垂上晃動的翡翠墜——昨夜信鴿帶來的密報分明寫著"魔教右使重傷"，可眼前人分明連傷口都透著股妖異的艷色。

"秋右使慎言。"青玉劍出鞘的剎那，三十六扇雕花窗轟然洞開。

朔風(fēng)卷著雪粒子撲進來，將沈見微的白玉冠帶吹成一道凜冽的弧。

劍尖抵上喉結(jié)時，秋吟聞到了熟悉的沉水香，混著少年人獨有的清苦藥氣——那是沈家獨門秘制的解毒散。

"沈家要討伐魔教，何須等開春？"秋吟突然握住劍刃向前半步，鮮血順著霜刃蜿蜒成紅線，在素錦前襟綻開紅梅。

他指尖輕輕摩挲劍身，像撫弄情人發(fā)絲："此刻殺我，明日總壇三千教眾便會抬著棺材來賀令尊壽辰。"

沈見微的瞳孔猛地收縮。

劍鋒傳來的震顫泄露了主人心緒——三日前魔教內(nèi)亂，秋吟獨闖刑堂連斬十二長老。

那些傳言竟是真的，這人腕間新鮮傷痕與帕上血跡漸漸重疊，在雪色衣袖下若隱若現(xiàn)。

"或者..."秋吟突然貼近他耳畔，溫?zé)釟庀Ⅲ@起細小的顫栗，"到我身邊來。"

十三年前的雪夜毫無預(yù)兆地漫過眼前。

七歲的沈見微蜷縮在尸堆里，看著黑衣人將長劍捅進母親心口。

血濺在雪地上的聲音像冰裂，直到有人用破棉襖裹住他。

"別怕。"滿臉血污的少年掰開他緊攥的拳頭，將半塊硬糖糕塞進來，"我分你。"

"右使的邀約，向來用血書作帖么？"沈見微突然收劍入鞘。

滿堂抽氣聲中，他扯過秋吟淌血的手，溫?zé)嵫槁湓诎子竦孛?，像雪地里炸開的爆竹紅屑。

秋吟任由他撕下袖擺裹傷。

玄色錦緞裂帛聲里，沈見微看見對方腕間密密麻麻的舊疤——十七道深淺不一的刀痕，最深處可見白骨。

去年上元夜他追查鹽商失蹤案時，曾在秦淮河畫舫見過相似的傷痕。

當時秋吟正倚著朱漆欄桿喂魚，腕上紅繩鈴鐺叮咚作響："小公子可知，這每道疤都是本座的一封聘書？"

"沈家要的是魔教覆滅。"沈見微系緊布結(jié)，指尖若有似無擦過他掌心舊傷。

那里有道月牙狀的疤，是他十歲那年被秋吟從狼群里救出時咬的。

檐角銅鈴忽響，十八暗衛(wèi)如黑云壓城。

秋吟望著少年被夜風(fēng)揚起的發(fā)帶，忽然希望這場冬雪永遠不要停。

沈見微轉(zhuǎn)身的剎那，他袖中滑落半塊糖糕，落在血泊里像枚褪色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