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謝婉寧臉上，她眨了眨眼，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陌生的床鋪、過大的男式睡衣、書桌上那盞已經(jīng)熄滅的油燈——昨夜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她猛地坐起，慌忙檢查自己的衣著是否整齊。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接著是幾下克制的敲門聲。

"謝小姐，醒了嗎？"吳峫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比平日更加低沉，"我煮了粥。"

謝婉寧匆忙換回自己的衣裙，對著小鏡子整理了一下散亂的發(fā)髻，這才打開門。吳峫已經(jīng)換了一身干凈的長衫，頭發(fā)還有些濕，似乎剛洗過澡。他手里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粥，上面飄著幾片青菜。

"條件有限，將就吃些。"他把粥放在書桌上，目光刻意避開謝婉寧凌亂的頭發(fā)和沒來得及整理的衣領(lǐng)。

謝婉寧小聲道謝，捧起粥碗。粥煮得恰到好處，米粒軟糯，青菜清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姜味。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餓，幾口就把粥喝完了。

"慢些，小心燙。"吳峫遞來一塊干凈手帕，嘴角微微上揚(yáng)，"謝小姐吃飯的樣子，倒不像書香門第的大小姐。"

謝婉寧接過手帕擦了擦嘴，突然想起什么："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我徹夜未歸，父親一定急壞了！"

"剛過卯時。"吳峫走到窗邊，掀起一角窗簾往外看，"我已經(jīng)派人去謝府送信，說你昨夜在解九爺府上留宿。"

謝婉寧松了口氣，卻又立刻緊張起來："解表哥會幫我們圓謊嗎？"

"會。"吳峫轉(zhuǎn)過身，"老九門現(xiàn)在同氣連枝，裘德考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他走到書架前，取下一本厚厚的冊子遞給謝婉寧："趁現(xiàn)在安全，我想請你看看這個。"

謝婉寧翻開冊子，發(fā)現(xiàn)是一本詳細(xì)的文物檔案，每一頁都記錄著一件文物的名稱、年代、特征、出土?xí)r間和地點(diǎn)，以及現(xiàn)在的去向。有些頁面貼著照片或手繪圖，有些則附有剪報或便條。

"這是我這些年來整理的記錄。"吳峫站在她身旁，手指輕輕點(diǎn)在一頁上，"你看這件西周青銅鼎，三年前從陜西一座古墓被盜，我追查了八個月，最后在紐約一個收藏家手里找到它。"

謝婉寧翻看著這些記錄，心中的震撼越來越強(qiáng)烈："這些…都是你追回的文物？"

"一部分。"吳峫輕聲道，"有些實(shí)在追不回來的，至少留下了記錄。"

謝婉寧抬頭看他，晨光中吳峫的側(cè)臉線條分明，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顯然常年缺乏睡眠。這個被父親稱為"盜墓賊"的男人，竟默默做著這樣的事。

"為什么給我看這些？"她輕聲問。

吳峫沉默了一會兒："我不想你從別人口中了解我。"

兩人目光相接，一種微妙的情緒在空氣中流動。謝婉寧先移開了視線，假裝研究冊子上的內(nèi)容，掩飾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

"時候不早了，我該送你回府。"吳峫最終打破沉默，"裘德考的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撤了。"

回謝府的路上，兩人坐在馬車?yán)?，誰都沒有說話。謝婉寧透過窗簾縫隙看著晨光中的長沙街道，思緒萬千。吳峫則一直警惕地觀察四周，右手始終放在腰間——那里別著一把短刀。

謝府大門前，謝婉寧剛要下車，吳峫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小心裘德考。如果再有異常，讓三寸丁帶信給我。"

他從袖中掏出那只小黃狗，三寸丁親昵地蹭了蹭謝婉寧的手，又鉆回主人袖中。

謝婉寧點(diǎn)點(diǎn)頭，快步走向大門。剛踏入門檻，就聽見父親震怒的聲音從正廳傳來：

"跪下！"

謝老爺臉色鐵青地站在廳中，身旁的解九爺一臉無奈。謝婉寧默默跪下，垂著頭不說話。

"你昨夜去了哪里？"謝老爺厲聲問，"解子齊說你根本沒去他府上！"

謝婉寧咬了咬唇："女兒…女兒在朋友家留宿。"

"朋友？什么朋友？"謝老爺一拍桌子，"是不是那個吳老狗？"

解九爺輕咳一聲："舅舅，表妹已經(jīng)平安回來，您就別..."

"住口！"謝老爺怒視解九爺，"都是你引狼入室！現(xiàn)在全長沙都在傳我謝家大小姐夜不歸宿，跟盜墓賊廝混！謝家的臉都丟盡了！"

謝婉寧猛地抬頭："誰在傳這些謠言？"

"裘德考。"解九爺沉聲道，"今早開始，城里就有人在散布消息，說表妹與五爺有染。"

謝老爺氣得胡須直顫："從今日起，你不得踏出閨房一步！下月初八就送你回杭州老家，讓你姑媽給你找個婆家！"

"父親！"謝婉寧驚呼。

"舅舅，這..."解九爺還想勸阻。

"誰也不準(zhǔn)求情！"謝老爺一甩袖子，"回房去！"

謝婉寧被兩個婆子"護(hù)送"回閨房，門外立刻站上了護(hù)院。春桃紅著眼圈幫她更衣，小聲告訴她昨夜府里鬧翻了天，老爺差點(diǎn)報官。

"小姐，您真的和那個狗五爺..."春桃欲言又止。

謝婉寧搖搖頭："不是他們想的那樣。"她走到窗前，看著院墻外的天空，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的黃色身影在墻頭一閃而過。

三寸丁！

謝婉寧心頭一跳，急忙支開春桃："我想休息一會兒，你先出去吧。"

等春桃離開，她悄悄打開窗戶。三寸丁靈巧地跳進(jìn)來，嘴里叼著一張小紙條。謝婉寧取下紙條，小狗又迅速鉆出窗戶消失了。

紙條上是一行蒼勁有力的字跡："謠言之事已知，必查清源頭。你且安心，我會處理。——峫"

謝婉寧將紙條貼在胸前，嘴角不自覺地上揚(yáng)。這個習(xí)慣獨(dú)來獨(dú)往的男人，竟會特意傳信安撫她。

接下來的日子，謝婉寧被嚴(yán)密看守在閨房中，連院門都不能出。父親似乎鐵了心要斬斷她與吳峫的聯(lián)系，連解九爺來訪都被拒之門外。

但三寸丁每晚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帶來吳峫的只言片語。有時是幾句安慰，有時是城里發(fā)生的新鮮事，還有一次是一小包桂花糖，紙條上寫著"城南老鋪的，記得你喜歡"。

謝婉寧這才想起，自己曾在茶樓隨口提過喜歡桂花糖的味道。他竟然記得。

作為回禮，她將自己的繡帕讓三寸丁帶去，上面繡了一枝墨蘭——謝家的家花。

第五天夜里，謝婉寧正就著油燈讀《詩經(jīng)》，窗欞突然被輕輕叩響。她以為是三寸丁來了，連忙開窗，卻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解九爺。

"表哥？你怎么..."

解九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從窗外遞進(jìn)一個包袱："五爺讓我轉(zhuǎn)交的。"

謝婉寧接過包袱，里面是幾本書和一套文房四寶。

"他聽說你被禁足，怕你悶著。"解九爺?shù)吐暤溃?五爺這幾日忙著追查謠言源頭，暫時脫不開身。"

謝婉寧翻開最上面的一本書，是《金石錄》的抄本，書頁間夾著一張紙條："讀此書可解青銅器之惑，待你自由，再教你辨?zhèn)沃ā?

"表哥，父親真的要送我回杭州嗎？"謝婉寧輕聲問。

解九爺嘆了口氣："舅舅在氣頭上，等風(fēng)波過去，我再勸勸他。"他頓了頓，"表妹，你對五爺..."

"我們只是朋友。"謝婉寧迅速回答，耳根卻有些發(fā)熱。

解九爺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五爺這人，表面隨和，內(nèi)心極重情義。他這些年獨(dú)來獨(dú)往慣了，如今肯為你費(fèi)這些心思..."他沒說完，只是搖搖頭，"我走了，你保重。"

又過了三天，謝婉寧的禁足令終于解除——不是父親心軟，而是長沙突然爆發(fā)了瘟疫，城里人心惶惶，謝老爺忙著處理商會事務(wù)，無暇管她。

解禁后的第一件事，謝婉寧就借口去書局買書，帶著春桃出了府。她其實(shí)是想去城南找吳峫，卻不知該去哪里尋他。

正猶豫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謝小姐。"

謝婉寧轉(zhuǎn)身，看見阿昇站在巷口，沖她使了個眼色。她支開春桃，跟著阿昇七拐八繞，最終來到一座僻靜的小院前。

"五爺在里面等您。"阿昇說完就離開了。

謝婉寧推門而入，院內(nèi)陳設(shè)簡單，吳峫正坐在石桌旁擦拭一把青銅短劍。見她進(jìn)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起身相迎。

"你瘦了。"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謝婉寧不知為何眼眶一熱："禁足吃不好睡不好。"

吳峫請她坐下，倒了一杯熱茶推到她面前："瘟疫的事聽說了嗎？"

謝婉寧點(diǎn)點(diǎn)頭："城里已經(jīng)死了十幾個人，父親說可能是水源出了問題。"

"不是水源。"吳峫的聲音低沉，"是裘德考。"

"什么？"

"他在城北挖開了一座古墓，取走了里面的陪葬品，卻破壞了墓中的防護(hù)措施。"吳峫的眼中閃爍著怒火，"那是一座漢代方士墓，墓中有防止尸變的特殊布置?，F(xiàn)在封印被破，墓里的東西污染了地下水。"

謝婉寧倒吸一口冷氣："他瘋了嗎？這會害死多少人！"

"在他眼里，中國人的命不值錢。"吳峫冷笑，"只要能拿到他想要的文物，死多少人他都不在乎。"

"必須阻止他！"

"已經(jīng)在做了。"吳峫從懷中掏出一張地圖，"老九門的人正在秘密修復(fù)那座墓，但需要時間?，F(xiàn)在最重要的是讓百姓喝上干凈的水。"

他指著地圖上的幾處標(biāo)記："這些地方的水井暫時安全，我已經(jīng)派人去通知附近的居民。謝家那邊..."

"我會告訴父親。"謝婉寧堅定地說，"謝家在城中有幾家藥鋪，可以熬制防疫湯藥。"

吳峫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贊賞："謝謝。"

"不必謝我。"謝婉寧輕聲道，"你為長沙做了這么多，我不過是盡綿薄之力。"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謝婉寧突然想起什么："對了，那些謠言..."

"查清了。"吳峫的眉頭皺起，"是霍家的人散布的。"

"霍仙姑？"謝婉寧心頭一緊，"她為什么..."

"不是她的意思。"吳峫搖頭，"霍家內(nèi)部有人與裘德考勾結(jié)，想通過打擊你來牽制我。"

謝婉寧松了口氣，隨即又為自己的反應(yīng)感到困惑——她為什么這么在意霍仙姑對吳峫的態(tài)度？

"我教你辨認(rèn)青銅器吧。"吳峫突然轉(zhuǎn)換話題，從屋內(nèi)拿出幾件小型青銅器擺在石桌上，"既然帶了《金石錄》給你，總該實(shí)踐一下。"

接下來的時辰里，吳峫耐心地向謝婉寧講解如何通過銹色、紋飾、鑄造痕跡等辨別青銅器的真?zhèn)魏湍甏?。謝婉寧學(xué)得極快，不時提出獨(dú)到見解，讓吳峫連連點(diǎn)頭。

"你很有天賦。"他由衷贊嘆，"若是早幾年學(xué)，說不定能成為頂尖的鑒定專家。"

謝婉寧微笑："現(xiàn)在學(xué)也不晚。"她指了指桌上的筆墨，"禮尚往來，我教你書法如何？你的字...很有特色，但筆畫不夠流暢。"

吳峫大笑："我這手狗爬字，小時候沒少挨先生打。"他爽快地拿起毛筆，"請謝老師指點(diǎn)。"

陽光下，兩人一個教得認(rèn)真，一個學(xué)得專注，不時因吳峫的笨拙筆畫而笑作一團(tuán)。謝婉寧發(fā)現(xiàn)，吳峫笑起來時眼角會有細(xì)小的紋路，讓他整個人都明亮起來，不再是那個陰郁的盜墓賊模樣。

傍晚時分，謝婉寧不得不回府。吳峫送她到巷口，突然從袖中取出一個小木盒："給你的。"

謝婉寧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青銅帶鉤，形如一只展翅的鳳鳥，做工極為精細(xì)。

"漢代之物，出土?xí)r是一對。"吳峫輕聲道，"鳳鳥象征吉祥，愿你平安。"

"另一只呢？"謝婉寧忍不住問。

"在我這里。"吳峫從懷中掏出另一枚幾乎相同的帶鉤，"本是打算..."

他的話沒說完，但謝婉寧明白了——這是一對信物。她的臉突然燒了起來，小心地將木盒收入袖中。

"明日還能見面嗎？"她低聲問。

吳峫搖搖頭："我要去處理瘟疫的事，至少三五日不能回來。"他猶豫了一下，"若有事，還是讓三寸丁傳信。"

回到謝府，謝婉寧立刻將安全水井的位置告訴了父親，并建議謝家藥鋪免費(fèi)發(fā)放防疫湯藥。謝老爺雖然驚訝女兒怎么知道這些，但情況緊急，也沒多問，立刻安排了下去。

當(dāng)晚，謝婉寧在燈下仔細(xì)端詳那枚鳳鳥帶鉤，發(fā)現(xiàn)背面刻著兩個小字："寧遠(yuǎn)"。她心頭一顫，這是取她名字中的"寧"字，與"遠(yuǎn)"字組合，寓意安寧久遠(yuǎn)。

她將帶鉤貼在胸前，突然聽到窗外有響動。開窗一看，是三寸丁，嘴里叼著一封信。謝婉寧取下信，小狗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歪著頭看她，似乎在等待回信。

信上只有短短幾句："瘟疫源頭已控制，老九門損失兩人。裘德考暫離長沙，你且安心。近日勿出府，危險未除。"

謝婉寧提筆回信，寫了幾句關(guān)心的話，又猶豫良久，最終在信紙角落畫了一朵小小的蘭花，讓三寸丁帶去。

三天后的清晨，謝婉寧正在書房臨帖，春桃匆匆跑來："小姐，霍家當(dāng)家來訪，指名要見您！"

謝婉寧手中的筆一頓，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一片。霍仙姑？她來做什么？

前廳里，霍仙姑一身素色旗袍，正優(yōu)雅地品茶。見謝婉寧進(jìn)來，她放下茶盞，微微一笑："謝小姐，別來無恙。"

謝婉寧行了一禮："霍當(dāng)家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干？"

"閑來無事，串串門子。"霍仙姑站起身，繞著謝婉寧走了一圈，"聽說你最近和狗五走得很近？"

謝婉寧不動聲色："我與五爺不過是普通朋友。"

"是么？"霍仙姑突然湊近，在她耳邊低語，"那他有沒有告訴你，血尸墓里真正發(fā)生了什么？"

謝婉寧心頭一震，強(qiáng)自鎮(zhèn)定："霍當(dāng)家有話不妨直說。"

霍仙姑直起身，從袖中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放在桌上："把這個交給他，他就明白了。"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到門口又回頭道："對了，那對鳳鳥帶鉤是我?guī)退舻?，很襯你。"

謝婉寧站在原地，如遭雷擊。帶鉤是霍仙姑挑的？那"寧遠(yuǎn)"二字呢？也是她的主意嗎？

她機(jī)械地拿起那把匕首，發(fā)現(xiàn)刀柄上刻著一個奇怪的符號——像是某種古老的文字。

正當(dāng)她出神之際，前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謝婉寧跑出去一看，只見幾個家丁正攔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是阿昇！

"謝小姐！"阿昇看到她，掙扎著喊道，"五爺...五爺中了埋伏，現(xiàn)在城南廢窯...裘德考的人..."

話未說完，他就昏死過去。

謝婉寧顧不得多想，抓起霍仙姑留下的匕首就往外跑。春桃在后面喊她，她頭也不回地命令："快去請解九爺！告訴他城南廢窯，五爺有難！"

她沖出謝府大門，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吳峫不能死，他絕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