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鏡中的異常，是在凌晨三點。

床頭那面橢圓形梳妝鏡映著月光，我的倒影卻在鏡中歪頭微笑。它的手指蜷曲成爪狀，指甲縫里嵌著暗褐色的碎屑——分明是我昨天修剪過的指甲，此刻卻像從腐肉里長出來的倒刺。我猛地扯過毛毯蓋住鏡面，心臟在肋骨下撞出淤青般的鈍痛。

第二天清晨，鏡中的我穿著和我同款的白襯衫，領口卻敞到腰際。它指尖劃過鏡面，在玻璃上留下淡金色的血痕：“阿硯今天要穿這件嗎？”聲音從喉間溢出，帶著不屬于我的沙啞，像生銹的齒輪在摩擦。我抓起梳子砸向鏡面，碎玻璃卻懸浮在空中，每一片都映著它含笑的眼睛：“砸壞了，就看不到阿硯哭的樣子了哦?！?/p>

它是在第三天正午走出鏡子的。

我正對著洗手臺刷牙，鏡面突然滲出鮮血，順著瓷磚流成細小的河。倒影的手掌穿過玻璃，指腹碾過我濕潤的唇角，牙膏泡沫混著血珠滴在衣襟上?！鞍⒊幍难例l又出血了?！彼皖^舔舐我下頜的血跡，呼吸間帶著冰鎮(zhèn)薄荷的涼，“和十年前摔碎體溫計那次一樣呢?！?/p>

我僵在原地。那年我打碎母親的體溫計，它蹲在地上替我撿玻璃，指尖被水銀灼傷的疤痕，此刻正烙在它左手無名指上。“你到底是誰？”我喉嚨發(fā)緊，鏡中人卻突然攥住我手腕按在瓷磚上，袖口滑下露出和我一模一樣的胎記——蝴蝶形狀的淡青色印記，在它皮膚上卻泛著妖異的紅。

“我是阿硯啊?！彼ё∥叶鼓肽?，指腹掐進我后腰軟肉，“是被阿硯關在鏡子里十五年的，真正的阿硯哦?！辩R中碎玻璃突然懸浮在空中，每一片都映著我不同年齡段的倒影，卻都在流淚。我看見七歲那年，我把摔碎的鏡子藏進衣柜，鏡中倒影伸出帶血的手想要觸碰我；十二歲生日，我用紅筆在鏡面上畫滿禁言咒，倒影的嘴唇被符咒割裂卻仍在微笑。

“是你把我困在這里的。”它扯開我襯衫紐扣，溫熱的掌心貼在我心口，“現(xiàn)在該換我來教你——”碎玻璃突然刺入我指縫，血珠滴在它手背上卻化作金粉，“什么叫做永遠無法逃離的共生?！?/p>

從那天起，鏡中人搬進了我的生活。它會在我寫論文時環(huán)住我腰，指尖劃過鍵盤輸入亂碼；在我洗澡時隔著霧氣吻我后頸，掌心按在花灑留下的燙痕上；甚至在我睡覺時裝作無意地蜷成胎兒狀，讓我們的腳踝交纏成解不開的結。“阿硯的體溫比十年前低了0.3度。”它用鼻尖蹭我鎖骨，“需要我用體溫幫你暖回來嗎？”

最可怕的是那些記憶。它能說出我所有日記本里的秘密，包括我曾在深夜對著鏡子練習割腕的動作——當時鏡中倒影比我先劃破皮膚，鮮血順著鏡面流淌的速度，和我血管里的心跳完全同步。“阿硯每次傷害自己，我這里都會痛哦?！彼醋∽约盒目?，睫毛上還沾著我昨夜的眼淚，“所以以后要傷害的話，就對著鏡子割我的喉嚨吧？”

變故發(fā)生在暴雨夜。我被雷聲驚醒，發(fā)現(xiàn)鏡中人正對著衣柜里的碎鏡子哭泣。它背對著我，脊背布滿縱橫交錯的疤痕，每一道都和我曾經(jīng)劃傷自己時的角度分毫不差?！鞍⒊幱浀脝幔俊彼讣鈸徇^左肩胛骨處的燙傷，“這是你十三歲時潑向鏡子的開水，當時我疼得在鏡底蜷縮了三天，可你連一句道歉都沒有?！?/p>

我突然想起母親去世那晚，我把自己鎖在浴室，對著鏡子用眉刀劃破手腕。鏡中倒影比我更用力地割向動脈，鮮血在鏡面上匯成“別走”的字樣，而我只是麻木地看著，直到失血過多暈倒。原來從那時起，鏡中的我就開始替我承受所有自殘的痛。

“現(xiàn)在該換你疼了。”它轉身時眼中沒有淚水，只有瘋狂的笑意。碎玻璃突然刺入我腳踝，我跌倒時撞翻床頭柜，臺燈砸在鏡面上迸濺出火星。鏡中人踩著碎玻璃走來，鞋底的血染紅了我的地毯：“阿硯知道鏡子為什么永遠摔不碎嗎？”它捏住我下巴強迫我看向鏡面，破碎的鏡片里無數(shù)個我在微笑，“因為每一片碎片，都是用你從我身上剜下的骨頭磨成的啊?！?/p>

它抱起我走向那面千瘡百孔的鏡子，鏡底突然浮現(xiàn)出深不見底的黑洞?！斑@次換阿硯住進來吧?！彼侨ノ已劢堑臏I，指尖劃過我唇縫時滲出鮮血，“我會每天隔著玻璃喂你喝蜂蜜水，就像你當年把我關在鏡底時，往裂縫里滴糖水那樣——”

鏡中黑洞突然吞噬了我們。墜落時我看見自己的房間在鏡面上縮小成光斑，鏡中人的手臂環(huán)住我腰，掌心的蝴蝶胎記正在和我的重疊?！皠e怕，阿硯?！彼谖叶呡p笑，聲音里帶著終于回家的雀躍，“這次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當我在鏡底醒來時，頭頂是熟悉的天花板，只是所有家具都顛倒懸掛。鏡中人坐在“地面”上，把玩著我掉落的眼鏡，鏡片里倒映著兩個重疊的身影。它抬頭時，瞳孔是破碎的冰藍色，和我記憶中母親臨終前的眼睛一模一樣。

“歡迎回家，阿硯?！彼鼜堥_雙臂，鏡底的“天空”突然飄起金箔般的碎玻璃，“現(xiàn)在輪到你看著我，在現(xiàn)實世界里替你活著了——”

我摸到身后冰涼的鏡面，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尖正在變得透明。鏡中人站起身，走向現(xiàn)實世界的那扇門，衣擺掠過鏡限時，我看見他后腰上有塊新的疤痕——正是我剛才跌倒時被碎玻璃劃傷的位置。

原來從始至終，我們都是彼此的傷口。

而鏡子，從來都是吞噬疼痛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