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清晨,濕漉漉的水光在青石板路上泛起一層薄薄的光澤。溫昭撐著一把靛藍色油紙傘,踩著積水快步穿過巷子。雨滴從傘面上滑落,將她的身影模糊成水墨畫里的一抹淡影,唯有腰間那條朱紅色絲巾,在灰蒙蒙的雨霧中格外醒目。
“阿嚏——”
她猛地打了個噴嚏,揉了揉發(fā)紅的鼻尖,昨夜趕稿到凌晨三點的疲憊感一下子涌上來。喉嚨像塞了團棉花,連帶著太陽穴也突突地疼。轉(zhuǎn)角處,“懸壺堂”三個斑駁的隸書金字在雨簾中若隱若現(xiàn),門楣上掛著的銅鈴隨風(fēng)輕響,仿佛特意為她而鳴。
推開雕花木門時,一股濃郁的藥香撲面而來。溫昭恍惚覺得,自己像是跌進了一本古籍之中——左側(cè)整面墻的百子柜泛著溫潤的柚木光澤,每個小抽屜上都用工整的楷體標注著藥名;右側(cè)博古架上陳列著青花瓷藥罐,其中一只罐口還沾著新鮮的藥渣;正中央的條案上,青銅脈枕旁擱著半盞未喝完的茶,茶葉在杯底舒展成青翠的雀舌狀。
“請問……”
她剛開口,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后堂的竹簾突然被掀起,一個穿著月白色苧麻襯衫的男人彎腰走了出來。袖口卷到手肘處,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他手里握著一柄黃銅藥碾,指節(jié)上還沾著些許蒼術(shù)的粉末。
“坐?!?/p>
男人頭也沒抬,聲音低沉,像是浸了雨的玉石。溫昭局促地坐在就診區(qū)的藤椅上,看著他把藥碾放回原處,在水盆里凈了手。當那雙帶著水珠的手拿起脈枕時,她注意到他左手腕內(nèi)側(cè)有道細長的疤痕,像是不小心被什么利器劃傷的。
“右手?!?/p>
微涼的指尖搭上她手腕時,溫昭莫名屏住了呼吸。陽光恰好穿過雕花窗欞,在他睫毛下投下細密的陰影。她數(shù)著他均勻的呼吸聲,忽然發(fā)現(xiàn)他白大褂第二顆紐扣上纏著一根極細的墨綠色絲線,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姑娘平時喝冰飲?”
“?。俊睖卣鸦剡^神,“夏天會喝……”
“半夜趕稿時配咖啡?”
她驚訝地睜大眼睛。男人終于抬眸看她,琥珀色的瞳孔在光線變換中泛著淡淡的金,目光落在她發(fā)青的眼圈上。
“舌苔?!?/p>
溫昭乖乖伸出舌頭,聽見他極輕地嘆了口氣。那氣息拂過她鼻尖,帶著淡淡的陳皮香氣。他轉(zhuǎn)身取來壓舌板時,白大褂衣角掃過她膝蓋,某種清苦的草藥味若有若無地縈繞開來。
“風(fēng)寒襲肺,兼有肝郁化火之象?!彼峁P在箋紙上寫著,狼毫筆尖在宣紙上勾出挺拔的小楷,“最近是不是常覺口干舌燥?凌晨1-3點易醒?”
筆尖突然頓住。溫昭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速寫本不知何時從包里滑了出來,攤開的那頁正畫著巷口賣桂花糕的老伯。素描線條被雨水暈開些許,反倒添了幾分朦朧的意境。
“畫師?”
“自由插畫師?!彼乱庾R把本子合上,“給出版社畫些插圖……”
話未說完又被咳嗽打斷。男人——現(xiàn)在她看清他胸牌上寫著“張凌赫”——從百子柜取了七八味藥材,動作嫻熟得像在演奏某種樂器。戥子在他指尖輕輕擺動,秤桿上的銅星忽明忽暗。
“桑葉十克,菊花六克,杏仁……”
低沉的嗓音念著藥方,溫昭卻盯著他身后那幅水墨出神。畫中墨竹挺拔勁秀,竹葉的飛白處藏著一枚朱紅色的閑章,隱約能辨出“守拙”二字。這樣老練的筆法,不像市面上常見的批量復(fù)制品。
“三日量,水煎服。”
張凌赫把捆好的藥包推過來時,她注意到他虎口處有層薄繭,是常年握筆才會留下的痕跡。藥包用桑皮紙裹著,系著靛藍棉線,竟和她傘面的顏色一模一樣。
“那個……”她鼓起勇氣指向墻上的畫,“是您畫的嗎?”
竹簾忽然被風(fēng)掀起,后堂傳來沉悶的搗藥聲。張凌赫的表情在光影交界處模糊了一瞬,轉(zhuǎn)身從抽屜取出一張泛黃的宣紙:“咳嗽厲害時按這個穴位?!?/p>
紙上用兼毫筆勾著簡潔的人體示意圖,列缺、尺澤等穴位標注得一絲不茍。最讓她吃驚的是旁邊的行草批注,筆勢連綿處竟帶著幾分懷素的狂放,與方才藥方上工整的小楷判若兩人。
“謝謝張醫(yī)生?!彼⌒恼酆脠D紙,忽然發(fā)現(xiàn)角落還畫著一枚小小的銀杏葉,葉脈纖細得如同真的拓印上去的。
雨不知何時停了。溫昭走到門口時,銅鈴又輕輕響起來。她鬼使神差地回頭,看見張凌赫站在窗邊的光影里,正將一株新鮮的薄荷插進青瓷瓶。陽光透過葉片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影子,那瞬間她莫名想起自己去年在徽州寫生時見過的古宅天井。
拐過巷角時,她才發(fā)現(xiàn)藥包里還夾著一張便箋:
「枇杷葉蜜炙過,不必加糖。 -張」
字跡工整得近乎拘謹,倒是右上角畫著一只打瞌睡的簡筆小貓,尾巴繞成了個問號。
溫昭把便箋夾進速寫本時,一片銀杏葉從屋檐打著旋兒落在她肩上。她突然很想知道,這位會畫畫的張醫(yī)生,到底還藏著多少這樣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