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總裹著一層朦朧的紗,恰似未干的水墨在宣紙上肆意暈染。青苔斑駁的青瓦白墻間,蜿蜒的巷陌宛如被歲月遺忘的詩行。她立在雕花窗前,指尖輕撫過窗欞上褪色的朱漆,看雨絲斜斜掠過天井里的芭蕉葉。檐角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聲響,恍若時光的碎玉,每一聲都敲在她記憶深處最柔軟的角落,恍惚間,她又想起多年前那人手持油紙傘,自雨幕中走來的模樣。
那年暮春,槐花正盛。整個街巷都浸在甜膩的香氣里,風(fēng)過處,細(xì)碎的花瓣簌簌飄落,宛如一場溫柔的雪。她循著花香漫步在古巷,繡鞋踏過潮濕的石板路,驚起幾只躲在墻角的麻雀。忽見轉(zhuǎn)角處的老槐樹下,立著個身著月白長衫的青年。他負(fù)手而立,眉目如畫,手中握著卷泛黃詩稿,墨香混著槐花香隨風(fēng)飄散。他垂眸輕吟,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專注的模樣仿佛周遭的喧囂都與他無關(guān)。
一陣風(fēng)過,滿樹槐花簌簌墜落,有幾瓣正巧落在他肩頭。他似有所感,抬眸輕笑的剎那,正巧撞進(jìn)她怔愣的目光里。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周遭的一切都褪成了背景。他眼中流轉(zhuǎn)的光華,像是點(diǎn)亮了她生命里所有的黯淡,又似春日里第一縷穿透云層的暖陽,直直照進(jìn)她心底。兩人就著老槐樹下的石凳坐下,他將詩稿輕輕放在石桌上,墨跡未干的字句間還帶著淡淡的槐花香。從李杜詩篇談到蘇辛詞賦,從《牡丹亭》的游園驚夢聊到《長生殿》的生死契闊,話語如潺潺溪流,不知不覺間,日影已悄然西斜。
他拾起地上半開的槐花,指尖輕觸花瓣的動作溫柔至極,仿佛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他別在她鬢邊,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這花,倒襯得姑娘像從畫里走出來的。"她低頭淺笑,耳尖泛紅,發(fā)髻上的銀飾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卻不知這一抹春色,終究要化作經(jīng)年累月的相思,在往后無數(shù)個日夜,縈繞在她心頭。
此后的日子,如同一卷徐徐展開的工筆畫,每一筆都細(xì)膩而溫柔。他們相約清晨去西湖畔,看薄霧如輕紗般漫過蘇堤,垂柳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枝條掃過水面,蕩起圈圈漣漪。暮色里登上城隍閣,眺望萬家燈火,看炊煙裊裊升起,與天邊的晚霞融為一體。他會特意繞遠(yuǎn)路,穿過幾條街巷,只為給她買來最愛的桂花糕,糕點(diǎn)還帶著溫?zé)岬臏囟?,甜香四溢。她則悄悄學(xué)著烹茶,將新摘的龍井放進(jìn)青瓷茶盞,看茶葉在水中舒展,宛如重生的蝶。某個夏夜,他們并肩躺在寶石山頂,看銀河傾瀉,繁星閃爍。他指著天邊流星說要許個愿,她追問是什么愿,他卻只是笑著搖頭,眼里盛滿星輝,仿佛藏著世間最美好的秘密。
然而命運(yùn)的絲線,早已織就了無法掙脫的網(wǎng)。當(dāng)父母得知她與一介書生往來,勃然大怒。父親的呵斥聲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母親則整日以淚洗面,反復(fù)念叨著"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老話,淚水浸透了手帕。她被禁足家中,只能隔著雕花窗,看著他在巷口徘徊的身影。他仰頭望向她的窗口,眼神里滿是焦急與無奈,試圖大聲呼喊,卻被家丁粗暴地驅(qū)趕。她聽著他的辯解聲漸漸遠(yuǎn)去,淚水浸透了繡花帕子,那上面繡著的并蒂蓮,此刻顯得格外諷刺。
終于有一日,丫鬟偷偷塞給她一封信。信中只寫著:"今生無緣,望珍重。"字跡力透紙背,卻也洇著點(diǎn)點(diǎn)水痕,仿佛他在書寫時,淚水滴落在了紙上。她握著信,久久說不出話,只覺心中某個重要的東西,正在悄然破碎。
分別那日,天空飄著細(xì)雨,宛如天空也在為他們哭泣。她偷偷跑出家門,裙擺沾滿了泥污,發(fā)間的銀飾也有些凌亂,卻全然不顧。在運(yùn)河渡口,她望見他單薄的身影立在船頭。他手中緊攥著她曾送的香囊,那上面的絲線已被磨得有些起毛,卻依舊被他視若珍寶。船緩緩離岸,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眼神中滿是不舍與痛苦。她追著船跑了許久,繡鞋早已濕透,泥漿濺滿了裙角,直到再也看不見那抹月白色?;氐郊抑?,她高燒三日,意識模糊間,總聽見他在耳邊輕聲吟誦詩句,醒來時只覺喉間腥甜,案頭擺著他留下的那卷詩稿,扉頁上被雨水暈開的字跡,像是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口。
此后的歲月,思念成了她生活的底色。春日里看到新綻的槐花,會想起老槐樹下的初遇,恍惚間,仿佛又聞到了那清甜的香氣;雨季聽到雨打芭蕉,耳畔似又響起他溫厚的嗓音,談?wù)撝娫~中的悲歡離合。她也曾在熱鬧的市集上,恍惚看見某個背影與他相似,心跳驟然加快,不顧一切地追了幾條街,最后只余滿心空落,看著那人消失在人群中。夜深人靜時,她常對著銅鏡,將那朵干枯的槐花簪在鬢邊,就著月光翻看他留下的詩稿,那些泛黃的紙頁間,藏著她整個青春的歡喜與哀愁,每一個字都像是他的低語,訴說著未盡的情緣。
時光悄然流逝,巷陌里的槐樹枯了又榮,樹皮上的紋路愈發(fā)深邃,仿佛記載著歲月的滄桑。她漸漸學(xué)會將心事藏進(jìn)針腳,繡在嫁衣上,嫁給了父母安排的富商之子?;檠缒侨?,她身著鳳冠霞帔,珠翠滿頭,妝容精致得挑不出一絲瑕疵。然而,在賓客的喧囂中,她仿佛又看見他站在老槐樹下,對她溫柔淺笑,眼中只有她一人?;楹蟮娜兆硬懖惑@,丈夫雖不解風(fēng)情,卻也算體貼,會給她買來昂貴的首飾,帶她去繁華的集市。只是每當(dāng)夜雨敲窗,她依然會對著燭火,想起那個詩意盎然的春天,想起那個讓她心動又心碎的人。
多年后,她故地重游。曾經(jīng)光潔的石板路如今已坑洼不平,老槐樹依舊挺立,只是樹下的石凳布滿青苔。她撫過粗糙的樹皮,恍惚聽見遠(yuǎn)處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那聲音由遠(yuǎn)及近,帶著記憶中的節(jié)奏。她心跳加速,緩緩轉(zhuǎn)身望去,巷口空無一人,唯有細(xì)雨飄落,打濕了她鬢邊新添的白發(fā)。"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她輕聲呢喃,聲音消散在風(fēng)里?;蛟S有些相遇本就是命運(yùn)的饋贈,縱然結(jié)局是遺憾,那些交織著甜蜜與苦澀的時光,早已刻進(jìn)生命的年輪,成為永遠(yuǎn)無法忘卻的印記,在歲月的長河中,靜靜閃耀著獨(dú)特的光芒。
注: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