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從寺院的飛檐上滴落的。
我踩著被歲月磨得溫潤的石階往上走,鞋底碾碎了滿地的銀杏葉,那些金黃的碎屑如同被秋風(fēng)揉碎的夕陽,紛紛揚揚沾在褲腳,恍若神明隨手撒下的碎金。半山腰的古寺隱在香樟的濃蔭深處,朱漆斑駁的山門半掩著,檐角懸著的銅鈴在晚風(fēng)里輕晃,銹跡斑斑的鈴舌早已發(fā)不出清脆聲響,唯有空洞的嗡鳴在廊柱間回蕩,像是時光留下的嘆息。
轉(zhuǎn)過放生池,一池秋水正托著半輪殘陽。錦鯉擺尾攪碎波光,鱗片在余暉里折射出細(xì)碎的金紅,驚得岸邊蘆葦簌簌作響,蘆花如雪般飄落在水面。有老尼提著木桶來汲水,藏青色袈裟掃過布滿苔痕的石階,帶落幾片欲墜的紅葉。她俯身時,銀發(fā)間的木簪閃過一道幽光,竟與水面跳躍的夕陽撞了個滿懷,連池底的鵝卵石都被染成了琥珀色。
忽聽得鐘樓上傳來一聲清越。鐘聲裹著松香掠過樹梢,驚起一群歸鳥,羽翼剪碎了西天的云霞。張耒筆下"新月已生飛鳥外,落霞更在夕陽西"的景象,此刻正鋪展在眼前:蒼鷹馱著最后一線天光,往山坳深處飛去,翅尖仿佛蘸著胭脂,每一次振翅都在天幕上暈開層層緋色。而它身后,一彎新月已從黛色的云翳里探出頭來,銀鉤似的,勾住了漫天將熄的晚霞。
沿著回廊往前走,磚縫里的苔蘚吸飽了夕照,泛著溫潤的翡翠光澤。墻上的壁畫剝落大半,依稀可見菩薩低垂的眉眼,衣袂間殘留的朱砂紅,在暮色里洇成淡淡的血痕。有小沙彌抱著經(jīng)卷匆匆而過,木屐叩在青磚上,篤篤的聲響驚起檐下的蝙蝠,撲棱棱的振翅聲里,幾片瓦當(dāng)?shù)挠白踊瘟嘶?,墜入滿地霞光。風(fēng)穿過漏窗,將墻角蛛網(wǎng)吹得輕顫,蛛絲上懸著的塵埃都裹著金邊,宛如一串微型的燈籠。
走到后殿時,夕陽正沉向山尖。大雄寶殿的飛檐挑著漫天云霞,琉璃瓦上的瑞獸鍍著金邊,連香爐里飄起的青煙都成了琥珀色。裊裊香煙纏繞著屋檐下的銅鈴,在晚風(fēng)中打著旋兒上升。有香客合十跪拜,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蒲團(tuán)上,與佛像腳下的陰影漸漸融為一體。香爐里的香灰簌簌落下,混著晚課的木魚聲,在殿內(nèi)織成一張細(xì)密的網(wǎng),將暮色里的喧囂都過濾成了安寧。
暮色漫過山脊時,新月已爬上了塔林。石塔的影子斜斜地覆在碑刻上,苔痕順著經(jīng)文的筆畫蜿蜒生長,仿佛歲月在石碑上書寫的批注。有個年輕僧人提著竹燈巡夜,橘色的光暈里,可見他僧袍下擺沾著的草屑,許是白日里在菜園勞作時落下的。竹燈晃一晃,便在塔林間投下?lián)u晃的光斑,驚起幾只夜棲的山雀,撲棱棱的振翅聲驚落了塔尖的露水,滴答聲與腳步聲在空谷里回響。
忽然想起寺前茶寮的老掌柜。白日里路過時,他正用粗陶壺煮著新采的野茶,壺嘴冒出的熱氣里,浮動著幾粒跳躍的陽光。"這夕陽啊,"他摩挲著杯身上的冰裂紋,"就像茶沫上的金邊,看著鮮亮,轉(zhuǎn)瞬就散了。"此刻站在塔林里,望著新月漸明的夜空,才懂得這寺院的黃昏里,藏著比茶湯更醇厚的禪意——所有的絢爛,最終都要沉入靜謐的夜色,正如茶沫上的金邊,終將化入澄澈的茶湯。
下山時,月亮已升得高了。石階上的夕陽影子淡成了青灰色,唯有路邊的野菊還泛著微光。遠(yuǎn)處傳來隱約的犬吠,驚得松林里的夜露簌簌落下,砸在枯葉上,碎成滿地的月光。行至山腳,回望寺院的輪廓,飛檐勾著新月,鐘聲混著蟲鳴,在夜空里蕩出層層漣漪。那些白天里見過的景、遇過的人,此刻都成了漣漪里的光影,在記憶中微微晃動。
路過村口的老槐樹,樹洞里嵌著一盞長明燈,火苗在風(fēng)里明明滅滅。有農(nóng)婦坐在石碾上納鞋底,銀針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腳邊臥著的老黃狗忽然起身,搖著尾巴追向一團(tuán)飄落的銀杏葉。葉兒打著旋兒,飄過曬谷場,掠過晾衣繩,最后停在溪水邊,載著半枚未散的夕陽,晃晃悠悠地漂向遠(yuǎn)方。水面倒映著天上的星月,與落葉上的殘陽交相輝映,宛如一幅流動的水墨。
回到家中,案頭的宣紙還攤著白日里未寫完的詩。硯臺里的墨汁已結(jié)了薄皮,筆尖蘸著水劃過,洇出一道淡淡的痕,像極了寺院銅鈴搖晃時拖長的尾音。窗外的月光漫進(jìn)來,與殘留在磚地上的最后一絲夕陽相遇,在地面織成半明半暗的紋絡(luò),恍若古寺壁畫里,菩薩衣袂上褪不去的朱砂紅。夜色漸深,遠(yuǎn)處的山寺又傳來一記鐘聲,這一次,鐘聲里裹著露水的清冽,混著月光的涼,悠悠蕩蕩地,撞碎了滿街沉睡的夕陽,也撞開了一簾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