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從峨眉山的褶皺里漫出來的。先是山尖的金頂褪了最后一抹灼紅,像燒到盡頭的炭火慢慢斂了焰,接著是山腰的冷杉林,墨綠的葉尖被浸成了黛青,再往下,連山腳的蘆葦蕩也軟了下來,穗子上的白絨沾了暮色,像落了層薄薄的霜。
我坐在平羌江岸邊的老榕樹下,指尖摳著樹皮里嵌的一粒陳年桂花。樹該有上百歲了,樹干粗得要兩人合抱,表皮皸裂如老叟的掌紋,卻偏有幾枝新綠從裂縫里鉆出來,舉著巴掌大的葉,怯生生地往江面探。最后一縷夕陽掠過金頂?shù)你~瓦時,把山尖染成一塊燒紅的烙鐵,那光斜斜地掃過江面,給深黛色的水鍍了層碎金,像誰把揉皺的錦緞鋪在了水上。
江風卷著水汽漫過來,混著岸邊桂樹的甜香——是阿婆竹匾里曬的桂花,金黃金黃的,被風掀得簌簌落,有幾朵打著旋兒飄進江里,沾在水面的浮萍上,像給綠衣裳綴了金扣子,慢悠悠地隨波去了下游。
賣水酒的阿婆正收攤子,竹籃里的粗瓷碗碰撞出細碎的響,像檐角的風鈴在哼小調。她的藍布圍裙上沾著桂花,彎腰時,圍裙掃過竹匾,又帶起一陣香。"等會兒月亮就出來了,"她往我手里塞了個溫熱的米糕,指尖的繭子擦過我的掌心,糙得像老榕樹的皮,卻帶著炭火的暖,"秋里的月,比春夜的沉,落進江里能壓得住浪。你瞧這米糕,剛從灶上揭下來的,就著月吃,才不辜負這秋夜。"
米糕的熱氣糊在臉上,混著桂花的香,我望著江面。平羌江在這里拐了個柔緩的彎,水色是深黛的,像一匹被江水浸了千年的綢緞,經了秋涼,越發(fā)沉郁。近岸的水淺,能看見水底的卵石,青的、白的、帶著紅紋的,被月光照得半明半暗,像散在綠綢上的玉。岸邊的石階被水浪啃得坑坑洼洼,每一道凹痕里都嵌著青苔,指尖按上去,潮乎乎的,像觸到了江的脈搏,一下一下,跳得跟米糕的熱氣似的,溫溫的。遠處的漁火亮了,是兩三盞馬燈,懸在船頭,光落在水里,成了一串顫巍巍的金鱗,隨波晃悠,倒像是誰提著燈在水里走。
不知何時,山尖的紅褪成了灰藍。阿婆說的月亮,正從峨眉山的肩頭探出來——不是圓滿的,是被山牙輕輕啃過的半輪,像銀匠沒打完的鐲子,邊緣還留著些毛糙的光,斜斜地掛在黛色的天幕上。秋夜的天是浸過靛藍的,星子稀稀落落,大的像碎銀,小的像針尖,倒襯得這半輪月格外清透,清輝潑下來,把山影拓在江面上:近處的峰是濃墨,遠處的巒是淡彩,濃淡之間,淌著一江的涼,涼里又裹著桂香的甜,像誰把月光和桂花攪在了一塊兒。
"這月,李白當年也見著的。"守船的老周劃著木槳從江心過,船頭破開的水紋里,浮著一瓣月的影子,顫悠悠的,像片銀葉子。他穿件藏青短褂,袖口卷到肘彎,露出結實的小臂,木槳在手里轉了個圈,濺起的水花里裹著碎月,"他從清溪出發(fā)那晚,船就泊在這樟樹下,纜繩就系在東邊第三根氣根上,跟你現(xiàn)在坐的石墩子,差不了三步遠。"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老榕樹的氣根垂在水面上,粗的像銀簪,細的像銀絲,都掛著細碎的水珠,是江風剛撒的。月光落在氣根上,把影子投進江里,隨波晃悠,倒像是無數(shù)雙小手,在水里撈那輪月——撈起來,又碎了,碎了,又聚起來,總也撈不完。忽然懂了"影入平羌江水流"里藏的機巧:不是月在動,也不是水在流,是看月的人心里在淌。李白站在船頭時,該也是這樣望著吧?半輪月懸在山尖,影子跌進江里,船一動,那影子就跟著走,像被江水牽著,也像被鄉(xiāng)愁拽著,走得越遠,纏得越緊,最后把心都纏成了江里的渦,一圈一圈,都是山的輪廓。
老周的船靠了岸,木槳往泥里一插,"吱呀"一聲,濺起的水花里裹著碎月,落在我的鞋尖上,涼絲絲的。"來,上船坐會兒?"他摸出個粗陶壺,壺身上刻著模糊的桂花紋,"自家釀的桂花酒,埋在榕樹下三年了,就等這秋夜的月,才肯開壇。"
船板是舊的松木,踩上去咯吱響,像誰在哼一支沒詞的老調子。板縫里嵌著些干了的蘆花,是去年秋天留下的,被月光照得透亮,像撒了層銀粉。江風更涼了些,吹得人耳尖發(fā)顫,可桂花酒的甜香從陶壺里漫出來,混著老周身上的汗味、船板的松木香,撲在臉上,倒像是鉆進了暖烘烘的灶房。老周說,這江以前不叫平羌江,叫青衣江,是因為上游的山民總穿青布衣裳,衣裳染了靛藍,洗衣時把水都染成了青碧色,"你看現(xiàn)在的水,"他指著船邊的江面,月光把水照得半明半暗,深的地方是墨綠,像浸了千年的玉,淺的地方泛著銀,像鋪了層碎箔,"倒像是把峨眉山的綠和月亮的白,揉在一塊兒了,揉得勻勻的,化不開。"
船尾的水痕里,半輪月的影子被撕成了一縷一縷,又慢慢攏成一片,像匹被風吹皺又展平的銀綢。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在故鄉(xiāng)的河塘邊,外婆坐在青石板上捶衣裳,木槌敲在石板上,"咚,咚",震得塘里的月影晃悠悠的。她指著水里的月影說:"月亮是活的,水里一個,天上一個,你走它也走。"那時總不信,脫了鞋往塘里跑,踩碎了一塘的銀,回頭看,月影還在腳邊,沾著水珠,亮閃閃的。原來千年過去,月亮還是那副性子,在平羌江里,也在故鄉(xiāng)的塘里,在所有離人的眼底,做個執(zhí)著的伴,你走多遠,它跟多遠,像塊糖,含在鄉(xiāng)愁里,化不開。
遠處的山坳里傳來幾聲犬吠,"汪,汪",悶悶的,驚飛了蘆葦叢里的水鳥。是幾只白鷺,翅膀撲棱棱掠過江面,帶起的風攪亂了月影,讓那片銀輝晃了晃,像打碎了一面鏡子,碎銀濺得到處都是,落在船板上,落在老周的帽檐上,落在我的手背上,涼絲絲的。老周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月光,"這鳥也懂趣,知道李白的詩里有'月出驚山鳥',特地來應景呢。"
我望著蘆葦蕩,月光把葦葉照得透亮,像鑲了層銀邊,風過時,葦稈沙沙響,倒像是誰在念詩,一字一句,都順著江水流。高處的葦穗白花花的,沾著露水,被風一吹,抖落的水珠里裹著碎月,"嘀嗒"落在江里,驚起更小的漣漪。李白寫這首詩時,該也聽過這樣的聲吧?秋夜的峨眉山,除了風聲、水聲,該還有松濤在遠處吼,像誰在擂鼓;有蟲鳴在船板下唧噥,"唧唧,啾啾",像誰在說悄悄話;這些聲音裹著月光,落進江里,就成了詩的韻腳,平平仄仄,都踩著鄉(xiāng)愁的拍子。
老周給我講他爺爺?shù)墓适聲r,陶壺里的酒少了小半。民國時,他爺爺是纖夫,拉著鹽船從樂山往雅安去,夜里就歇在這江邊,"他說那會兒沒電燈,全靠這月亮照路,"老周的手指在船板上劃著,指甲縫里嵌著泥,劃下的痕跡里很快積了水,映著一小片天,半輪月就嵌在那方水里,晃悠悠的,"月光把江水照得像條銀帶子,纖繩勒在肩上,疼得鉆心,但看著水里的月影,就覺得有力氣——那影子跟著船走,像家里人在后邊推著,一步,一步,都踩在亮處。"
我摸了摸船板上的木紋,深的地方積著水,涼得像冰,淺的地方磨得光滑,帶著體溫的暖。忽然明白,為什么古人總把月亮和鄉(xiāng)愁纏在一起。山會老,石頭會爛,江會改道,可月亮總在那里,照著李白的船,船板上的劍痕還沒褪;照著老周爺爺?shù)睦w繩,繩上的磨損還留著;也照著此刻我手里的酒杯,杯沿的桂花還沾著。它是時光的郵差,把千年前的月光,原封不動地送到今天,讓每個看月的人,都能在水里的影子里,撈起一點相通的疼——那疼里有桂花的甜,有江風的涼,有走不完的路,和回不去的家。
夜半時,云過來了,像塊半透明的紗,輕輕蒙住了半輪月。先是遮住了月的一角,像給銀鐲子鑲了塊玉,接著慢慢漫過來,把半輪月裹了大半,只剩邊緣還漏著些銀輝,像誰在紗上剪了道細縫。江面上的影淡了些,卻更顯朦朧,像水墨畫里暈開的墨痕,山影和月影融在一塊兒,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月,只覺得一江的水都成了淡墨,緩緩地淌。老周已經睡了,頭歪在船舷上,打著輕鼾,"呼,呼",像船板在呼吸,他手里還攥著木槳,槳葉上的水珠里,也藏著一小片被云遮著的月。我坐在船頭,看云慢慢移,月慢慢露,忽然覺得這半輪月像塊被歲月磨薄的玉,一面刻著"出發(fā)",刻著船板的咯吱聲,刻著劍穗的流蘇;一面刻著"回望",刻著峨眉山的輪廓,刻著清溪的燈火,兩面磨得光溜溜的,都沾著江里的水。
李白當年出發(fā)時,該也是這樣的心境吧?二十五歲的少年,背著劍,劍鞘上的銅環(huán)叮當作響;揣著詩,紙卷里裹著蜀地的桂花香;要去闖天下,眼里的光比江里的月還亮??纱浑x岸,峨眉山的影子就矮了下去,像被江水一點點吞了,江里的月影卻長了起來,像一根線,一頭拴著故鄉(xiāng)的山,山尖的月還亮著;一頭拴著前路的水,水里的影跟著走,走得越遠,線越緊,勒得人心尖發(fā)顫。他寫"夜發(fā)清溪向三峽",字里是少年的意氣,筆鋒都帶著風;可"思君不見"四個字里,藏著多少回頭望?那"君不見"的,哪里是山,是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時,是枕著峨眉山月入眠的安穩(wěn),是母親在灶臺邊喚他乳名的暖。
云散時,月更亮了。像是被云洗過一遍,銀輝里帶著點濕漉漉的光,潑在江面上,把剛才淡了的影又聚了起來。這回落得更實,像誰把銀錠熔了,倒進江里,隨波起伏,晃得人眼暈。岸邊的桂花落得更緊了,"簌簌,簌簌",像下了場小金雨,有幾朵落在酒壺上,把香氣浸進了酒里,還有幾朵落在老周的帽檐上,他動了動,咂咂嘴,像是夢見了桂花糕。我抿了一口酒,甜里帶點澀,像把月光嚼在了嘴里,涼絲絲的,卻又暖烘烘的,從舌尖一直暖到心口。
遠處傳來隱約的搗衣聲,"咚,咚,咚",該是江邊的婦人在洗衣。木槌敲在青石板上,節(jié)奏慢悠悠的,把月光都敲得顫了顫,碎成一片一片,又慢慢合起來。那聲音順著江水漂過來,和船板的咯吱聲、老周的鼾聲、蟲鳴的唧噥聲混在一起,成了秋夜的絮語。原來千年前的秋夜,該也是這樣的吧?有搗衣聲,敲在游子的心上;有船歌,唱著未說出口的牽掛;有桂花香,漫在每段走不完的路上;只是聽聲的人換了,可那被月光浸軟的鄉(xiāng)愁,一點沒變,還帶著當年的溫度,不冷不熱,剛好夠焐熱半涼的酒杯。
天快亮時,老周醒了,揉著眼睛說:"該往回走了,再晚,樂山那邊的早市就散了。"他手在船板上摸了摸,摸到陶壺,又灌了口酒,打了個哈欠,撐起木槳,船身一擺,江里的月影就碎了,像被打翻的銀匣子,碎銀漂得到處都是,又慢慢拼起來,跟著船往回淌,像條被牽著的銀鏈子。
我站在船頭,看峨眉山的輪廓在晨光里漸漸清晰,先是山尖的金頂露了出來,像蒙塵的金子被擦了擦,接著是山腰的樹,墨綠里透出點青,最后是山腳的江灘,白花花的,像鋪了層霜。半輪月淡成了一片乳白,像被誰擦去的筆跡,只剩淡淡的印子,懸在天上,舍不得走。江面上的影也淡了,融進漸亮的天光里,只剩下水汽在船板上凝成的珠,圓滾滾的,反射著最后一點月的清輝,像誰把昨夜的月光串成了項鏈,掛在船的脖子上。
老周說:"這月啊,每天都來,就等那些想家的人。"他指著遠處的橋,橋洞圓圓的,剛好嵌住天邊的殘月,"你看那橋洞,像不像半個月亮?水從橋洞里流,月從橋洞里過,走再遠,都走不出這圈兒。"
船靠岸時,晨光已經漫過江面,把水染成了淡金。我踩著帶露的石階上岸,露水沾濕了鞋尖,涼絲絲的,像還踩著江里的月。老榕樹的氣根上掛著水珠,每顆水珠里都裹著一小片天,天是淡藍的,還留著月的影子。阿婆又擺起了攤子,竹籃里的米糕冒著熱氣,白霧騰騰的,把她的白發(fā)染成了銀的,"明天夜里,月亮還會來的,"她往我手里塞了塊剛蒸好的米糕,指尖的暖透過米糕傳過來,"帶著峨眉山的秋,在江里等你。"
我回頭望了望江心,水汽蒸騰,像一層薄紗,紗上還沾著昨夜的桂香。忽然覺得,李白的那半輪月,從來沒離開過。它在平羌江的水流里,在老周的船板上,在阿婆的米糕香里,在每個秋夜,等著每個抬頭的人。江水流了千年,月照了千年,那些藏在月影里的鄉(xiāng)愁,也跟著流了千年,涼絲絲的,甜潤潤的,像這秋夜的桂花酒,抿一口,就醉了整段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