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愛醫(yī)院七樓兒童病房的走廊永遠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刺鼻卻令人莫名安心。顏伯安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纖細的手指輕輕撥弄著吉他琴弦,彈奏著一首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憂傷小調。窗外四月的陽光透過玻璃灑在他蒼白的臉上,為他鍍上一層幾近透明的金邊。
十五歲的少年身形單薄得像個紙片人,寬大的病號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他的頭發(fā)有些長了,柔順地垂在耳際,襯得那張巴掌大的小臉更加精致。顏伯安的眼睛很大,像玻璃珠子似的,卻總是低垂著,仿佛對世界上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
"伯安,該吃藥了。"護士小林推著藥車停在他身邊,聲音刻意放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顏伯安點點頭,停下手中的吉他,接過藥片和水杯。藥片在舌根化開的苦澀讓他微微皺眉,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就像習慣了醫(yī)院里永遠不變的白色墻壁,習慣了每天清晨被抽血的刺痛驚醒,習慣了父母每周僅有的幾次短暫探望。
"今天感覺怎么樣?"小林護士例行公事地問道,手指在他的病歷本上快速記錄著。
"老樣子。"顏伯安輕聲回答,目光重新落回窗外的梧桐樹上。樹上有一只麻雀在跳來跳去,自由得令人嫉妒。
小林護士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爸爸說他今天下午會來看你,帶些新書來。"
顏伯安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了下去。他知道父親所謂的"看望"不過是匆匆放下幾本書,詢問幾句病情,然后借口學校有會議離開。母親更忙,巡回演出一個接一個,有時一個月都見不到一面。
護士離開后,顏伯安繼續(xù)彈奏那未完的曲子。音樂是他唯一的慰藉,當指尖觸碰琴弦時,他才能短暫地忘記自己是個被囚禁在醫(yī)院的病人,忘記那顆不爭氣的心臟隨時可能停止跳動。
"喂,你彈得真好聽。"
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嚇得顏伯安手指一滑,彈出一個刺耳的不和諧音。他抬頭看去,一個高個子少年正倚在門框上,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少年穿著和他一樣的病號服,卻莫名給人一種陽光沙灘的感覺,與醫(yī)院壓抑的氛圍格格不入。
"你是......"顏伯安下意識抱緊了吉他,仿佛那是他的盾牌。
"沈熙然,你的新室友!"少年大步走進來,動作間帶著不符合醫(yī)院環(huán)境的活力,"剛才護士說我的床位在這里。哇,靠窗的位置真不錯!"
顏伯安愣住了。自從上一個室友出院后,他已經獨自在這個病房住了三個月,幾乎忘記了醫(yī)院還有"室友"這回事。而現(xiàn)在,這個突然闖入的陽光少年要打破他精心構筑的孤獨堡壘。
"我...我是顏伯安。"他最終小聲說道,眼睛盯著地板。
"我知道,護士告訴我了。"沈熙然毫不見外地坐在對面的床上,好奇地打量著房間,"她說你在這里住了很久了。嘿,你多大了?看起來比我小。"
"十五。"
"我十七!那你得叫我哥了。"沈熙然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你是因為什么進來的?我猜猜...是心臟問題嗎?"
顏伯安驚訝地抬頭:"你怎么知道?"
"直覺。"沈熙然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然后突然做了個夸張的鬼臉,"其實是你嘴唇有點發(fā)紫,典型的先天性心臟病癥狀。我爸是醫(yī)療設備公司的,我從小耳濡目染。"
顏伯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突然意識到這個動作很傻,又趕緊放下手。沈熙然注意到了,但體貼地沒有點破。
"那你呢?"顏伯安問道,純粹是出于禮貌。
沈熙然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復如常:"ALS,也就是漸凍癥。上個月體育課跑步時突然摔倒了,然后...就這樣了。"
顏伯安倒吸一口冷氣。即使是他這樣長期住院的病人也知道漸凍癥意味著什么——一種目前無法治愈的神經退行性疾病,患者會逐漸失去對肌肉的控制,最終...
"別那副表情嘛,"沈熙然輕松地說,仿佛在討論明天的天氣,"醫(yī)生說我的病情發(fā)展比較慢,還有好多年呢。足夠我做很多事了!"
顏伯安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種近乎荒謬的樂觀。如果是他被診斷出絕癥,恐怕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對了,你剛才彈的是什么曲子?"沈熙然突然轉變話題,眼睛亮晶晶的,"我從沒聽過,是你自己寫的嗎?"
顏伯安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琴弦:"只是...隨便編的。"
"太酷了!我連吉他有幾個弦都不知道。"沈熙然夸張地比劃著,"我媽是搞音樂的,但我一點音樂細胞都沒遺傳到。她總說我是她職業(yè)生涯中最大的敗筆。"
顏伯安忍不住嘴角上揚。沈熙然說話的方式有種奇特的感染力,讓人不自覺地放松下來。
"你媽媽是...?"
"蘇雯。"沈熙然說出了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字,國內頂尖的女高音歌唱家。
顏伯安瞪大了眼睛:"真的嗎?我媽媽很喜歡她!"
"哈,那我得幫你要個簽名了。"沈熙然笑著說,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額頭,"哦對了,我得先整理行李。護士說我的東西已經送過來了。"
他跳起來——動作敏捷得完全不像病人——開始翻找床下的行李箱。顏伯安看著他忙碌的背影,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可能從此改變了。
接下來的幾天,顏伯安安靜的世界被徹底顛覆。沈熙然就像一股旋風,帶著無盡的話題、笑聲和惡作劇闖入了他的生活。他會在清晨用夸張的假聲唱歌把顏伯安吵醒;會在醫(yī)生查房時問出一連串令人尷尬的問題;會在顏伯安彈奏憂郁曲調時突然加入荒腔走板的和聲。
最讓顏伯安難以忍受的是,沈熙然似乎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個人空間"。他總是突然出現(xiàn)在顏伯安身邊,問他在讀什么書,在想什么,為什么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第五天下午,顏伯安終于忍無可忍,放下手中的書皺眉道,"我想一個人待著。"
沈熙然正坐在窗臺上晃蕩著雙腿,聞言轉過頭來,臉上沒有絲毫受傷的表情:"為什么?一個人多無聊啊。"
"我不覺得無聊。"顏伯安固執(zhí)地說,"我喜歡安靜。"
"但你看起來很不開心。"沈熙然跳下窗臺,盤腿坐在顏伯安床邊的地板上,"我在以前的學??墒浅隽嗣拈_心果,專治各種不開心。"
顏伯安嘆了口氣:"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像你那樣...精力充沛。"
"那是因為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樣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沈熙然平靜地說,眼神突然變得異常清醒,"伯安,你知道當醫(yī)生告訴我得了漸凍癥時,我第一個念頭是什么嗎?"
顏伯安搖搖頭,被沈熙然突如其來的嚴肅震懾住了。
"我想到的是,天啊,我還有那么多事沒做呢。"沈熙然的聲音輕柔下來,"我想去跳傘,想學沖浪,想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想環(huán)游世界...而現(xiàn)在,我可能連大學都沒辦法考上。"
顏伯安感到喉嚨發(fā)緊。他從未這樣直白地聽人談論死亡,尤其是來自一個只比他大兩歲的少年。
"所以,"沈熙然又恢復了那種明亮的笑容,"我決定把每一天都過得像最后一天。而你呢,明明還有機會做心臟手術,有機會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卻在這里浪費光陰。"
"你不明白..."顏伯安握緊了拳頭,"手術成功率只有60%,如果我賭輸了..."
"但如果你不賭,就100%會輸。"沈熙然打斷他,"聽著,我不是要強迫你變得和我一樣。只是...也許你可以試著把窗戶打開一點點?讓一些陽光照進來?"
顏伯安沉默了。沈熙然的話像一把小錘子,輕輕敲擊著他筑起的高墻。
那天晚上,顏伯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隔壁床的沈熙然已經睡著了,呼吸均勻而平靜。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銀線。
顏伯安輕輕起身,拿起床頭的吉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陽臺上。夜風微涼,帶著城市特有的氣息。他撥動琴弦,即興彈奏起來,音符像流水般傾瀉而出。
"這首更好聽。"
顏伯安嚇了一跳,轉頭看見沈熙然倚在陽臺門邊,月光為他鍍上一層銀邊。
"我以為你睡著了。"顏伯安說。
"你的音樂太美了,我不舍得睡。"沈熙然走過來,靠在欄桿上,"這首也有名字嗎?"
顏伯安搖搖頭:"只是...即興創(chuàng)作。"
"你應該把它們錄下來,"沈熙然認真地說,"或者寫下來。你的音樂值得被更多人聽到。"
顏伯安感到臉頰發(fā)熱:"沒那么好..."
"才怪!"沈熙然夸張地翻了個白眼,"我媽是專業(yè)人士,我從小聽她評價各種音樂。你的作品有靈魂,伯安。它們...在訴說些什么。"
顏伯安的手指停在琴弦上,心跳突然加速——不是因為疾病,而是因為第一次有人這樣評價他的音樂。
"我...我不知道。"他小聲說,"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