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的蹄印在雪地上拓出深淺不一的花瓣,巴太在馬側(cè)步行,羊皮大氅掃過膝頭的積雪。遠(yuǎn)處的氈房群像撒在雪原上的白蘑菇,最邊上那頂?shù)奶齑罢俺龅{(lán)色的炊煙,煙柱被風(fēng)扯得斜斜的,像根快要繃斷的線。
“阿塔肯定在罵我?!卑吞鋈婚_口,鼻尖的黑痣在晨光里忽明忽暗。他伸手替踏雪拂去睫毛上的冰碴,“昨天他不讓我去找母羊,說暴風(fēng)雪要來。”話音未落,氈房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個(gè)身材高大的哈薩克男人,腰間掛著磨得發(fā)亮的皮鞭,帽檐壓得極低,只露出下頜的灰胡茬——那是巴太的父親蘇力坦。
“巴太!”那聲音像塊砸在冰面上的石頭,驚飛了附近覓食的雪雀,“你想凍死在外面嗎?母羊沒找著,倒撿了個(gè)漢人丫頭!”蘇力坦的靴跟碾碎了門前的冰殼,他上下打量我,目光在我胸前的工作證上停留片刻,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去年林業(yè)廳的人住了半個(gè)月,吃了我三只羊!”
巴太低頭不語,手指摩挲著鷹笛上的紋路。踏雪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緒,忽然打了個(gè)響鼻,前蹄刨出塊凍硬的牛糞餅。門里又閃出個(gè)身影,裹著深灰色的頭巾,只露出半張蒼白的臉——是巴太的嫂子托肯,她丈夫幾天前剛凍死在三十里外的公路上,尸體被巡邏警察發(fā)現(xiàn)時(shí),已經(jīng)不成樣子
“進(jìn)來吧?!蓖锌系穆曇糨p得像片雪花,她往我手里塞了塊干馕,指尖冰涼。她的圍裙上沾著新鮮的奶漬,卻比往常干凈許多——自從哥哥死后,她總在凌晨獨(dú)自擦著丈夫的馬鞍,直到蘇力坦罵她“浪費(fèi)燈油”。
蘇力坦從腰間扯下皮鞭,鞭梢卷著團(tuán)雪粒甩在巴太腳邊:“去把馬廄的草料添上,今晚喂雙倍的鹽?!彼D(zhuǎn)向我,語氣硬邦邦的,卻在瞥見托肯發(fā)紅的眼眶時(shí)頓了頓,“托肯,給客人燒壺?zé)岵?,別讓人家說咱們哈薩克人沒心腸?!?/p>
氈房里彌漫著濃烈的煙味,爐火上架著的銅壺咕嘟作響。托肯往爐子里添了塊干牛糞,火苗映出她眼下的青黑。她的頭巾邊緣露出幾縷金黃的頭發(fā),那是哥哥生前最愛的顏色——他總說托肯的頭發(fā)像秋天的草甸。
“坐吧?!碧K力坦往地上扔了塊羊毛氈,自己則盤腿坐在木箱上,摸出把小刀削著馬具上的毛邊,刀刃在哥哥的舊馬鞍上刮出刺耳的響。那馬鞍是托肯的嫁妝,如今鞍墊上還留著哥哥的汗?jié)n?!拔铱刹话尊B(yǎng)人,明天你幫托肯擠羊奶,她……”他忽然閉了嘴,用力削著皮革,指節(jié)發(fā)白。
托肯把熱奶茶遞到我手里,茶碗邊緣刻著哥哥的名字縮寫。她的銀鐲子不見了,腕子上纏著圈粗麻布——哈薩克人用這種方式哀悼至親?!俺渣c(diǎn)奶疙瘩吧?!彼p聲說,聲音像被風(fēng)雪磨過的毛氈,“巴太說你迷路了?!?/p>
門外傳來巴太給踏雪刷毛的聲音,蘇力坦突然摔了手里的小刀:“蠢小子!刷這么勤能當(dāng)飯吃?”刀刃扎進(jìn)木箱,震落哥哥的舊皮帽。托肯猛地起身,卻又坐下,指尖緊緊攥著圍裙角。
夜幕降臨時(shí),蘇力坦坐在門口抽著莫合煙,煙袋鍋的火星在黑暗中一明一滅。托肯跪在氈房角落,對(duì)著哥哥的馬鞍喃喃自語,哈氣在冰冷的皮革上凝成白霧。巴太偷偷往爐子里添了塊最好的松木,那是哥哥去年冬天砍的,蘇力坦平時(shí)舍不得燒。
“別慣著她!”蘇力坦突然沖巴太吼,卻又在托肯抬頭時(shí)別過臉去,“明天去把東廂房的羊皮褥子換上,別讓客人凍著。”巴太剛要開口,蘇力坦又補(bǔ)了句:“順便把你哥的舊斗篷找出來,托肯……”他清了清嗓子,“她晚上總說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