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暗流蝕骨

冷宮的冬夜仿佛被凍住的死水，燕紙鳶蜷縮在霉味刺鼻的草席上，單薄的中衣抵擋不住穿堂風(fēng)的侵襲。青梧跪在冰涼的青磚上，用銀針細(xì)細(xì)挑著藥罐里的砂礫，燭火在她顫抖的指尖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自半月前被打入冷宮，每日送來的湯藥都混著碎石與木屑，昨夜甚至漂著半只死老鼠。

“娘娘，這藥……”青梧聲音哽咽，將碗推遠(yuǎn)半寸。燕紙鳶卻伸手接過，褐色藥汁順著嘴角滑落：“喝下去，至少能暖身子?！彼鴫墙Y(jié)網(wǎng)的蜘蛛，忽然想起入宮前母親教她辨認(rèn)草藥的場景，那時(shí)漫山遍野的草藥都是治病救人的良方，哪像如今這碗里的毒湯。

椒房殿內(nèi)，賢妃李玉柔倚在齊鈺懷中，指尖繞著他腰間的金絲絳。鎏金香爐飄出的龍涎香里，混著她身上的茉莉香：“聽聞冷宮近日夜夜啼哭，莫不是有冤魂索命？”她垂眸時(shí)眼尾的淚痣輕輕顫動，“皇后娘娘身子?jì)扇酰率恰?/p>

齊鈺握著奏折的手驟然收緊，宣紙上暈開墨痕。這些日子他強(qiáng)迫自己埋首政務(wù)，卻總在批閱奏章時(shí)，恍惚看見燕紙鳶伏案研墨的模樣。那日冷宮里她脖頸的淤青、嘲諷的笑，像淬了毒的藤蔓，日夜纏繞著他的心臟。

“備轎！”他突然起身，龍袍掃落案上奏折。李玉柔臉色驟變，跪抓住他的衣擺：“陛下，戌時(shí)過后不得擅離后宮，這是祖制……”“朕的事，何時(shí)輪到你來置喙？”齊鈺甩開她的手，玉扳指在青磚上撞出脆響。

冷宮的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時(shí)，燕紙鳶正發(fā)著高熱。滾燙的意識里，她仿佛又回到那年江南的梅雨季，少年齊鈺背著她趟過積水的青石板路，衣袍上的皂角香混著雨霧。直到冰涼的掌心貼上額頭，她才猛地睜開眼，撞進(jìn)一雙布滿血絲的鳳目。

“鳶兒！”齊鈺的聲音帶著破碎的沙啞，他伸手要抱她，卻見燕紙鳶如驚弓之鳥般瑟縮后退。月光透過鐵窗灑在她凹陷的臉頰上，將黑眼圈映得格外觸目驚心。齊鈺的目光下移，看見她脖頸處新舊交錯(cuò)的淤青，像毒蛇盤踞在蒼白的皮膚上。

“陛下請回?！毖嗉堷S別過臉，聲音虛弱卻冷得像冰，“莫讓賤軀臟了您的龍袍?！饼R鈺喉結(jié)滾動，想起李玉柔說的“鬧鬼”，再看看墻角漏雨的痕跡、爬滿蟑螂的食盒，忽然后悔那日只命人送來被褥。

“朕即刻傳太醫(yī)！”他轉(zhuǎn)身欲走，卻被一聲輕笑釘在原地。燕紙鳶掙扎著坐起，發(fā)間銀簪早已不知去向，凌亂的發(fā)絲垂落肩頭：“陛下當(dāng)真以為只是風(fēng)寒？”她扯開衣領(lǐng)，鎖骨處的燙傷疤痕泛著猙獰的紅，“賢妃娘娘送來的參湯，特意用滾水沖的?！?/p>

齊鈺感覺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想起三日前李玉柔端來的安神湯，碗底沉著幾片安神的茯苓，此刻卻像無數(shù)根銀針，扎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百v人！”他咬牙切齒，“朕要將她……”

“將她如何？”燕紙鳶突然大笑，笑聲里帶著悲愴，“她背后是鎮(zhèn)南王的十萬鐵騎，您動她，不怕朝堂大亂？”她撐著墻起身，腳步虛浮如風(fēng)中殘葉，“陛下，您早不是當(dāng)年那個(gè)為我擋箭的少年了?！?/p>

記憶如潮水翻涌。那年燕府圍剿，齊鈺渾身浴血擋在她身前，箭矢穿透肩胛時(shí)還笑著說“不疼”。可如今，他卻聽信讒言將她打入冷宮，任由別的女人欺辱她。齊鈺踉蹌半步，伸手想抓住她，卻只攥住一片虛空。

“鳶兒，再給朕些時(shí)間……”他的聲音從未如此卑微。燕紙鳶卻突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的血滴在青石板上，像綻放的紅梅：“陛下可知，昨夜臣妾咳血時(shí)，以為自己要死了。那一刻，竟覺得解脫?！?/p>

話音未落，冷宮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李玉柔身著大紅色云錦披風(fēng)，身后跟著十幾個(gè)侍衛(wèi)。她掩著帕子驚呼：“陛下！您怎能跪在泥地里？”目光掃過燕紙鳶的狼狽模樣，眼底閃過一絲得意，“皇后娘娘，就算對陛下有怨言，也不該折辱天子威嚴(yán)?！?/p>

燕紙鳶看著她假惺惺的模樣，突然想起選秀那日，李玉柔跪在她面前，說“愿做姐姐身邊的丫鬟”。她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瓷片，鋒利的邊緣劃過掌心：“賢妃娘娘記性真好，不知可記得，這玉盞是陛下登基前親手為我燒制的？”

齊鈺看著她掌心滲出的血珠，心尖跟著一顫。李玉柔卻突然癱軟在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陛下，臣妾好心來送補(bǔ)品，怎知皇后娘娘……”“夠了！”齊鈺怒喝，龍靴碾過地上的碎瓷，“賢妃李氏，即日起禁足椒房殿，沒有朕的旨意，半步不許踏出！”

李玉柔的哭聲戛然而止，她不可置信地望著齊鈺：“陛下！臣妾父親正在邊境……”“朕的江山，還輪不到鎮(zhèn)南王指手畫腳！”齊鈺的聲音在冷宮里回蕩，驚飛了梁上的夜梟。他轉(zhuǎn)身看向燕紙鳶，卻見她已經(jīng)躺回草席，背對著眾人蜷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

“鳶兒，朕帶你回宮。”他蹲下身，試圖觸碰她的肩膀。燕紙鳶卻往陰影里又挪了挪：“陛下該去安撫賢妃了。畢竟，她肚子里的孩子，還等著封太子呢?！边@句話如驚雷炸響，齊鈺感覺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李玉柔臉色煞白，連連搖頭：“陛下，她血口噴人！臣妾尚未……”“是嗎？”燕紙鳶翻身坐起，眼底是看透一切的嘲諷，“三日前你孕吐的樣子，正巧被青梧撞見。只是不知，這孩子的父親，究竟是陛下，還是……”

齊鈺猛地抽出腰間佩劍，寒光抵住李玉柔咽喉：“說！”李玉柔癱在地上，冷汗浸透后背。她想起半月前，與表哥在花園私會時(shí)被一雙眼睛盯著，原來從那時(shí)起，燕紙鳶就在等這一刻。

冷宮外，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燕紙鳶望著齊鈺顫抖的背影，忽然覺得疲憊至極。權(quán)力、陰謀、背叛，這些曾經(jīng)離她很遠(yuǎn)的東西，如今卻將她的人生攪得支離破碎。她摸出藏在袖中的碎玉，那是齊鈺送她的第一份禮物，如今裂痕遍布，正如他們之間再也無法愈合的感情。

“陛下，雨大了。”燕紙鳶輕聲說，“您看，連老天爺都在哭?！饼R鈺握著劍的手緩緩垂下，雨水混著淚水滑進(jìn)嘴里，咸得發(fā)苦。他終于明白，在這場權(quán)力與愛情的博弈中，他早已輸?shù)靡粩⊥康兀莻€(gè)曾與他生死相依的人，正在一步一步，走出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