鎧弦的意識沉入一片無夢的深海，仿佛墜入了久違的、絕對靜謐的淵藪。
身體每一寸緊繃的肌肉、每一根疲憊的神經(jīng)，都在這難得的、毫無戒備的睡眠中徹底松弛、修復。
沒有血腥的噩夢，沒有潛行的警覺，只有無邊無際的、厚重的黑暗包裹著他，給予他近乎奢侈的休憩。
當他再次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時，刺目的光線讓他下意識地瞇起了眼。
房間內(nèi)一片明亮，陽光透過潔凈的窗欞，在地板上投下斜長的光斑，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
他有些茫然地轉(zhuǎn)頭看向床頭的機械座鐘——精致的黃銅指針清晰地指向了下午一點的位置。
“竟然…睡了這么久…”
鎧弦的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和一絲難以置信。
他坐起身，骨骼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那是過度疲憊后深度睡眠帶來的余韻。
身體依舊殘留著沉重的酸軟感，但精神上的那種被掏空般的極度疲憊，卻消散了許多，如同退潮后的沙灘，留下一種奇異的、近乎新生的空明。
身邊的位置早已空了，被褥被茉詩細心地整理過，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凹痕和她身上特有的淡淡馨香。
鎧弦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房間，最終落在客廳那張古樸的木桌上。
桌上，靜靜地擺放著幾碟用碗倒扣蓋好的飯菜，旁邊壓著一張折疊整齊的便簽。
鎧弦赤腳下床，踩在微涼的地板上，走到桌邊。
他伸手觸碰碗壁，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顯然剛熱好不久。
他拿起便簽，展開。茉詩那清秀娟秀、帶著點俏皮的字跡映入眼簾：
鎧弦，
看你睡得那么沉，就沒舍得叫你。我跟婷婷去山下的城池里逛逛啦！
聽說集市上新來了一批南方的香料和布匹，正好去瞧瞧，順便添置些家里缺的生活用品。
飯菜要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這可是我新學的燉菜，不許浪費！(????)
別擔心我，有婷婷在呢，我們就在城里，天黑前就回來。
等你的小詩
字里行間洋溢著輕快的語氣，末尾還畫了個小小的笑臉。
鎧弦的指尖摩挲著紙面，仿佛能感受到茉詩寫下這些字時的心情。
一抹極其溫柔、幾乎要融化他眼底常年冰霜的笑意，在他冷硬的唇角緩緩漾開，直達眼底。
“小傻瓜…”
他低聲自語，聲音里是化不開的寵溺。
“還是那么愛玩，一點都沒變?！?/p>
他揭開倒扣的碗，熱氣混合著食物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簡單的家常菜式：
燉得軟爛入味的肉塊，碧綠清脆的時蔬，還有一碗熬得濃稠噴香的白粥。
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肉送入口中。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開，溫暖、熨帖，帶著茉詩特有的細心和愛意。
這平凡的一餐，此刻卻勝過世間任何珍饈美味，每一口都仿佛帶著撫慰靈魂的力量，驅(qū)散著昨夜沾染的寒氣和血腥。
將那份屬于“家”的、踏實的幸福感，一點點填滿他疲憊而空寂的心房。
他安靜地、專注地吃完了所有的飯菜，連碗底的湯汁都喝得干干凈凈。
胃里被溫暖的食物填滿，連帶著四肢百骸都仿佛重新注入了活力。
放下碗筷，他習慣性地走向陽臺，準備取回昨天那身沾滿夜露和塵土的外衣清洗。
然而，當他推開陽臺門時，卻愣住了。
只見晾衣繩上，那身深色的勁裝和斗篷正隨著微風輕輕擺動，布料潔凈清爽，在陽光下散發(fā)著皂角的清香——顯然已經(jīng)被茉詩仔細清洗、晾曬過了。
鎧弦的心頭涌上一股暖流。
他轉(zhuǎn)身回到臥室，打開了靠墻的實木衣柜。
衣柜里整齊地疊放著他的衣物，大部分是便于行動的深色勁裝和騎士團的制式皮甲。
他的手指在那些熟悉的衣物上劃過，最終停在角落里幾件疊放得整整齊齊、顏色相對柔和一些的便服上。
這些衣服…似乎自從一年前初到盛天，為了盡快融入和適應這里的職責，他就再也沒碰過了。
戰(zhàn)斗、警戒、任務…早已讓他習慣了盔甲和勁裝帶來的緊繃感與安全感。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從中抽出了一件淺灰色的棉麻襯衫和一條深棕色的束口長褲。
布料柔軟舒適，帶著久違的、屬于普通人的氣息。
當他換上這身便服，站在穿衣鏡前時，連他自己都有些微的恍惚。
鏡中的男人，身形挺拔修長，褪去了戰(zhàn)斗時的凌厲鋒芒。
淺灰色的棉麻襯衫柔軟地貼合著他精悍卻不再刻意緊繃的線條，深棕長褲襯得雙腿筆直。
銀發(fā)隨意地散落額前，少了幾分肅殺，多了幾分慵懶的俊逸。
那張輪廓深邃、褪盡青澀的臉龐，在便服的柔和下，竟意外地顯出一種不同于戎裝的、干凈而沉靜的帥氣。
他自己都快忘了，原來穿上這樣的衣服，竟會有如此不同的感覺。
一種久違的、近乎陌生的松弛感，從緊繃的神經(jīng)末梢悄然蔓延開來。
鎧弦推開房門，走出屬于他和茉詩的小小空間。
他并未走向平日處理事務或集結(jié)的演武廳方向，而是信步來到了大殿外側(cè)那架巨大的蒸汽升降梯前。
哐當…哐當…升降梯在蒸汽的推動下緩緩下降。
他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不同于昨夜失魂落魄的仰望，此刻，他平靜地俯瞰著眼前壯闊的景象。
腳下，是依山而建、鱗次櫛比的盛天城邦山巔建筑群，石屋、廣場、訓練場、冒著炊煙的作坊，如同精致的模型般鋪陳開來。
更遠處，是蜿蜒而下、燈火初上的山下城池，街道如同發(fā)光的脈絡。
目光越過城池，便是那在夕陽余暉下泛著金紅色澤、遼闊蒼茫的無邊荒原。
極目遠眺，天與地的交界線在暮色中暈染開來，一片浩渺。
升降梯平穩(wěn)運行，清風拂面，帶著山間草木的清新氣息。
沒有殺伐，沒有警報，沒有亟待處理的任務。
只有這廣闊無垠的天地，和一份由內(nèi)而外生出的、久違的寧靜。
鎧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仿佛要將胸腔里積壓了一年的血腥、疲憊和沉重，都隨著這口氣徹底排空。
“真好啊…”
他輕聲呢喃，聲音消散在風中，帶著一種近乎喟嘆的滿足。
陽光溫暖地灑在他身上，透過棉麻的布料，熨帖著肌膚。
這身久違的便服，這頓溫熱的飯菜，這片安寧的風景，還有那個為他留下這一切、此刻正在山下感受煙火氣息的人…
這一切，都讓他感覺自己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漫長的跋涉，終于在某個風和日麗的午后，卸下了滿身風塵與鎧甲，重新觸摸到了“活著”本身的溫度與柔軟。
如同一次無聲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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