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與星辰之間

柳崗縣的秋天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十月的風裹挾著煤灰味穿過縣一中的操場，將教學樓前的梧桐葉吹得沙沙作響。堯青站在教學樓正門的臺階上，看著工友老張把新到的物理教材從卡車上卸下來。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的皮夾克外套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堯老師，您別動手！放著我來！"老張見堯青挽起袖子，急忙攔住他，"您這身子骨..."

堯青笑了笑，還是拎起兩捆教材扛在肩上："早好了。上周復查，醫(yī)生說恢復得不錯。"確實好了。自從去年在北京阜外醫(yī)院做完二次手術(shù)，他的心臟就像換了臺新發(fā)動機，連爬五層樓都不帶喘的。

教材沉甸甸地壓在肩頭，這熟悉的重量讓他想起二十年前剛來縣一中報到時的場景。那時父親還在世，特意用礦上的廢鋼管給他焊了個行李箱。箱子里除了幾件舊衣服，全是物理教材——那是父親用半個月工資從縣城舊書店淘來的。

"堯老師！"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辦公室門口，班主任何若安正和幾個學生說話——這是他新接手的高一五班。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生局促地站著，手指不停地絞著校服衣角。

堯青認出了這個總是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女生："王晴雯？上次月考的錯題都弄明白了？"

女生點點頭，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用舊掛歷紙包著的筆記本。翻開內(nèi)頁，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推導過程工整得像是印刷品。堯青注意到其中一道關(guān)于電磁感應(yīng)的題目旁邊，畫著個小小的問號。

"這里不明白？"他指著那個標記。

王晴雯咬了咬嘴唇："書上說感應(yīng)電動勢的方向用右手定則判斷，但實驗課上我發(fā)現(xiàn)..."

她的話被窗外一陣刺耳的哄笑聲打斷。幾個男生正圍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起哄。那女人穿著臟得看不出顏色的棉襖，蹲在地上用樹枝畫著奇怪的符號，嘴里念念有詞。

堯青看見王晴雯的肩膀猛地一顫。

"那是晴雯媽媽。"何老師壓低聲音，"二十年前被拐賣到柳崗村的，據(jù)說原來是個大學生。被王仁——就是晴雯爸，喝酒打人逼瘋的。"她頓了頓，"村里人都叫她'瘋婆子'，整天在地上畫些誰也看不懂的東西。"

堯青合上筆記本，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推導過程的筆跡格外眼熟——和陳曉燕當初如出一轍。他想起上周收到的那封長信，曉燕在信里興奮地提到她在碳納米晶體研究中發(fā)現(xiàn)的異常結(jié)構(gòu)。

"晴雯，周末來我家吃飯吧。"堯青把筆記本還給她，"李老師——就是我媽，總念叨想教你包餃子。"

女生驚訝地抬頭，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我爸他..."

"就說學校補課。"堯青從兜里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這是物理競賽班的報名表，你填好交給我。"

辦公室的玻璃窗映出王晴雯離去的背影，瘦小的身影穿過操場，最后消失在煤渣跑道盡頭。堯青望著窗外發(fā)呆，沒注意到何老師欲言又止的表情。

"堯老師，"何若安終于開口，"那孩子家里的情況...比當初曉燕還復雜。王仁不僅酗酒，還..."她壓低聲音，"村里人都說，他前些年倒賣過礦上的雷管。"

堯青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口的疤痕。那里現(xiàn)在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像個月牙形的印記。他突然想起手術(shù)前嚴柏昌說的話："有些傷痕，表面愈合了，內(nèi)里還在流血。"

李家小院飄著餃子餡的香氣。李慧系著圍裙在廚房忙活，時不時探頭張望："青兒，面醒好了沒？"

"再等十分鐘。"堯青正在院子里支起小方桌。秋日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水泥地上，他把面粉袋鋪在桌上當桌布——這是曉燕在家時的老傳統(tǒng)。

門鈴響了。王晴雯站在門外，手里拎著個布袋子，校服洗得發(fā)白但很干凈。她怯生生地喊了聲"堯老師"，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院子里的景象吸引：墻上掛著的手繪元素周期表，角落里用廢舊電機改裝的發(fā)電機，還有窗臺上那排裝著不同顏色液體的玻璃瓶。

"來，先洗手。"李慧擦著手從廚房出來，笑容慈祥得像對待親孫女，"晴雯是吧？青兒常提起你，說你上次物理考了年級第二。"

女生的耳根一下子紅了。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布袋子："這是我媽...讓我?guī)У摹?里面是幾個青紅相間的野蘋果，洗得發(fā)亮。

堯青注意到她說"我媽"時聲音里的遲疑。在飯桌上，這個在課堂上思維敏捷的女生變得異常沉默，只在小口吃著餃子時，眼睛才會因為美味而微微發(fā)亮。

"聽堯老師說，你對電磁學很感興趣？"李慧夾了個餃子放到晴雯碗里。

女生的筷子頓了一下："嗯...我媽以前教過我一些。"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在她還清醒的時候。"

堯青和李慧交換了個眼神。飯后，當李慧帶著晴雯在廚房洗碗時，堯青翻開她帶來的練習本。最后一頁密密麻麻寫滿了推導過程，邊緣處卻有幾個奇怪的符號——和今天在校園里看到的，她母親在地上畫的如出一轍。

他掏出手機拍下這頁，發(fā)給陳曉燕："認識這些符號嗎？"

回復來得很快："??！這不是碳六十四面體的晶格標記嗎？爸你在哪看到的？"

堯青還沒回復，第二條消息就跳出來："嚴教授說這可能是八十年代中科院某個保密項目的記號！"

廚房傳來碗碟碰撞的聲音，接著是李慧的驚呼。堯青沖進去時，看見王晴雯臉色慘白地站在窗前，手里還抓著個滴水的碗。

"怎么了？"堯青問。

李慧指著窗外："剛看見個人影晃過去...像是..."

"我爸。"晴雯的聲音發(fā)抖，"他肯定看見我來這兒了。"

堯青把她們推到里屋，自己走到院門口。暮色中，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正朝這邊走來，手里還拎著個酒瓶。那人走到路燈下時，堯青看清了他的臉——一道猙獰的疤痕從額頭貫穿到下巴，眼睛里布滿血絲。

"王仁？"堯青擋在門前。

男人打了個酒嗝："我閨女...在你這兒？"

"學校補課。"堯青面不改色，"我是她物理老師。"

王仁瞇起眼睛，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黃牙："大學生老師...聽說你心臟不好？"他湊近一步，酒氣熏天，"起開，多管閑事的病秧子...不然..."他的手指做了個爆炸的手勢。

堯青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那個身影踉蹌著消失在巷子盡頭?；氐轿堇铮l(fā)現(xiàn)王晴雯正死死攥著那個裝野蘋果的布袋，指節(jié)都泛白了。

"老師...我還是回去吧。"

"今晚住這兒。"堯青斬釘截鐵地說，同時給何老師發(fā)了條短信。他轉(zhuǎn)向李慧："媽，把曉燕的房間收拾一下。"

夜深了，堯青坐在書桌前反復看著那張符號照片。手機亮起，是陳曉燕發(fā)來的長消息：

"爸，嚴教授看到照片后非常激動。他說這可能是1987年'啟明計劃'的標記，當時研究新型碳材料的團隊在事故后解散了，有個女研究員下落不明...爸，晴雯媽媽叫什么名字？"

堯青望向客房的方向。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地上畫出一道銀線，像是通往某個隱秘真相的路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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