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月14日,堯青拖著行李走出北京西站。寒風(fēng)撲面而來,他下意識裹緊了棉大衣——北京的冷和東北不一樣,干冷,像刀子刮骨頭。
“堯老師!這兒!”
站臺對面,曾巖揮著手,羽絨服帽子上的毛邊被風(fēng)吹得亂飛。堯青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沒想到在這兒還能碰上熟人。
“巧了啊,曾老師?!眻蚯嘧哌^去,兩人撞了下肩膀,“你也來進(jìn)修?”
“可不嘛!礦務(wù)局高中就我一個名額?!痹鴰r搶著幫他拎行李,“走走走,班車在廣場等著呢!”
堯青的行李箱是父親當(dāng)年用礦上廢鋼管焊的,輪子早就銹了,拖在水泥地上嘎吱作響。曾巖瞅了一眼,樂了:“你這箱子夠硬核,跟咱物理老師身份挺配。也不沉像空的似的,你沒帶行李???”
堯青也笑:“傳家寶,摔不壞。就帶了兩套換洗衣裳,教案和實驗設(shè)計塞滿了,實在裝不下別的。”
“你呀,你呀。難怪你才教不到三年就是優(yōu)秀教師,不白拿?!痹鴰r嗔怪。
堯青剛要接話,心臟突然狠狠一縮。他僵在原地,手指死死攥住背包帶。
“怎么了?”曾巖警覺地回頭。
“……沒事?!眻蚯嗑忂^氣,扯出個笑,“火車上沒睡好?!?
曾巖盯著他發(fā)白的嘴唇,沒再多問。
下了班車二人到了北京教授進(jìn)修學(xué)院。
“嚯,不愧是北京,這校園比礦務(wù)局高中氣派多了?!痹鴰r驚訝。
兩人按照指示牌找到宿舍,可巧曾巖和堯青被分到一個宿舍。
教師進(jìn)修學(xué)院的宿舍是四人間,但另外兩張床還空著。曾巖一進(jìn)門剛想占靠窗下鋪的位置回頭看看堯青把這個位置讓給他:“你心臟不好,離暖氣近點兒?!?堯青推辭“不了,曾老師這暖和還是你睡吧 ,我睡靠墻那邊的就行。”“哎呀,堯老師我睡哪都一樣,照顧病人是應(yīng)該的?!眻蚯嗖缓镁芙^,只好道謝把箱子擱到墻角,從里面掏出藥瓶,倒出幾片塞進(jìn)嘴里。
曾巖正抖摟被子,一回頭看見,眉頭皺起來:“你這……一次吃這么多?”
“習(xí)慣了?!眻蚯喙嗔丝谒斫Y(jié)滾動,“心臟供血不足,得靠藥頂著?!?
曾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把暖水瓶推過去:“多喝熱水?!?
堯青剛要道謝,手機響了。
“堯老師!”電話那頭,晴雯的聲音脆生生的,“翟叔叔上電視了!”背景音里傳來曉燕的笑聲。堯青挑眉沖曾巖比了個“稍等”的手勢。
堯青笑出聲:“喲!倆學(xué)霸還想起給我打電話了。聽說某人在臺上大殺四方?賈學(xué)成臉綠了沒?”
“何止綠,簡直紫了!”晴雯模仿著翟航的語氣,“就是那個賈學(xué)成教授!翟叔叔說他數(shù)據(jù)造假,全場都沸騰了!‘物理學(xué)的殿堂里沒有詭辯者的位置’——全場鼓掌十分鐘呢!”
堯青能想象翟航此刻的表情——肯定一邊假模假式地擺手“過獎過獎”,一邊嘴角翹到耳根。
“讓他接電話?!?
翟航的聲音透著疲憊,卻掩不住得意:“怎么樣?哥們兒帥不帥?”
“帥,帥得能上春晚?!?/p>
翟航得意:“我這叫維護(hù)科學(xué)尊嚴(yán)?!?/p>
“得了吧,你當(dāng)年連嚴(yán)教授布置的作業(yè)都敢抄我的?!?
“放屁!那次明明是你抄我的!”
兩人斗了幾句嘴,堯青才正色道:“晴雯身體怎么樣?還挑食嗎?”
翟航頓了頓,聲音低下來:“好多了……就是半夜偶爾驚醒?!?
堯青沒再多問,只是說:“寒假帶她來北京轉(zhuǎn)轉(zhuǎn)吧,白教授要請晴雯吃北京烤鴨?!?
“成?!钡院酱饝?yīng)得干脆,“正好讓她見見李阿姨?!?
掛掉電話,曾巖正趴在床上翻教案,狀似無意地問:“你家孩子?”
“學(xué)生?!眻蚯喟咽謾C塞回兜里,“跟我閨女差不多?!?
傍晚,進(jìn)修學(xué)院的歡迎會剛散,曾巖就拽著堯青往外沖:“走!帶你吃正宗的北京味兒!”
堯青被他扯得一個踉蹌,大衣扣子都崩開一顆:“慢點兒!我這心臟可經(jīng)不起折騰——”
“少來!”曾巖回頭咧嘴一笑,“下午搬行李的時候你可沒這么嬌氣?!?
兩人七拐八繞鉆進(jìn)條胡同。暮色里,紅燈籠在灰磚墻上投下暖光,羊肉鍋子的香氣混著煤煙味飄過來。曾巖輕車熟路掀開一家小店的門簾:“老板!銅鍋清湯,兩盤后腿肉,白菜豆腐拼一份!”
熱氣撲面而來。堯青摘下眼鏡擦了擦霧,才發(fā)現(xiàn)這店小得只有四張桌,墻上的老黃歷還停在1999年12月。
“別看店破,”曾巖用開水燙著碗筷,“這家的麻醬調(diào)得絕——哎,你心臟不好能吃不?”
“死不了。”堯青倒了半碗醋,又舀一大勺辣椒油,“在東北,我們管這叫‘以毒攻毒’?!?/p>
銅鍋端上來,清湯里飄著兩截蔥白、三片姜。曾巖麻利地調(diào)了兩碗麻醬,往堯青面前一推:“嘗嘗,地道北京味兒?!?/p>
羊肉片薄如紙,下鍋三秒就卷了邊。堯青夾了一筷子,蘸滿麻醬送進(jìn)嘴里,香得瞇起眼。
“說真的,”曾巖突然開口,“你當(dāng)初為啥當(dāng)老師?”
堯青筷子一頓:“怎么突然問這個?”
“好奇啊,”曾巖往鍋里下了一盤凍豆腐,“武大物理系高材生,嚴(yán)柏昌的得意門生,跑回縣城教中學(xué)——放小說里都得算個懸念?!?
堯青笑了,撈了片羊肉:“沒你想的那么戲劇。我爸礦難走了,我得回來照顧我媽。頂職下井沒半年,查出心臟病,醫(yī)生說我下不了井了,正好縣一中缺物理老師……”
他說得輕描淡寫,像在講別人的事。
曾巖點點頭,突然舉起北冰洋汽水:“兄弟,我干了,你隨意”
玻璃瓶輕輕一碰。
“你呢?”堯青反問,“礦務(wù)局高中物理組組長,總不會也是被命運逼的吧?”
曾巖樂了,掰著手指頭數(shù):“黑河山屯子出身,小升初全鄉(xiāng)第一,初中三年全校第一,走定向師范保送柳城師范——19歲本科畢業(yè),直接分配回黑河山初中教物理?!?
“然后呢?”
“然后?”曾巖往嘴里塞了顆糖蒜,“屯里冬天零下三十度,教室玻璃碎了拿報紙糊。我一邊教書一邊自考,四年后礦務(wù)局高中來挖人,我就‘高升’了?!彼鋸埖乇葎澚藗€上升的手勢,“從月薪256漲到420,巨款!”
堯青笑出聲,差點嗆到。
“不過說真的,”曾巖突然正經(jīng)起來,“在黑河山那四年,有個學(xué)生讓我印象特深——冬天沒棉鞋,腳上全是凍瘡,還每天跑辦公室問物理題?!彼D了頓,“后來他考上了哈工大,去年給我寄了張照片,在衛(wèi)星研究所上班?!?
堯青慢慢嚼著白菜幫子,沒說話。
“所以啊,”曾巖舉起汽水又碰了一下,“咱這工作,說白了就是給那些凍腳的孩子遞雙鞋——順便告訴他們,星星其實能摸到?!?
堯青挑眉:“你這比喻比我的‘F=ma是宇宙情書’強?!?
“那必須的,”曾巖得意洋洋,“我可是礦務(wù)局高中‘最會講冷笑話’物理老師,連續(xù)三年蟬聯(lián)學(xué)生投票冠軍。”
“你們學(xué)生品味真獨特?!?
“你們柳崗一中學(xué)生不也一樣?聽說你還帶他們涮羊肉?”
“那是賄賂,”堯青一本正經(jīng),“不給點甜頭期末物理平均分咋考第一?”
兩人笑作一團(tuán),鍋里的湯咕嘟咕嘟冒著泡,窗外的雪悄悄落下來,蓋住了北京城的喧囂。
第二天中午,白寶輝約堯青在協(xié)和醫(yī)院附近的涮肉館吃飯。
老頭兒比上次見面更瘦了,但精神頭兒十足,一見面就拍堯青后背:“好小子!聽說你帶的學(xué)生物理平均分又漲了?”
堯青被拍得咳嗽兩聲:“您輕點兒……我這把老骨頭經(jīng)不起折騰?!?
白寶輝大笑,點了一桌子肉。席間,他提起李望月的近況:“李望月恢復(fù)得不錯!協(xié)和給她用了新療法,現(xiàn)在能寫完整公式了。”
堯青撈了片羊肉擱他碗里:“晴雯知道嗎?”
“哪敢說?”白寶輝嘆氣,“那孩子敏感,要是知道她媽媽想起被拐賣的事……”
羊肉在沸水里卷曲起來,像某種無言的隱喻。
吃完飯,白寶輝和堯青去醫(yī)院。李望月的病房在頂層,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劃出金色的條紋。她坐在窗邊,膝上攤著本《基礎(chǔ)物理》,手指在紙上輕輕描畫著什么。
“望月,”白寶輝輕聲說,“堯老師來看你了?!?
李望月抬起頭,眼神清明了片刻,突然說:“折射率……1.33?!?
堯青一怔,隨即反應(yīng)過來——她在說水的折射率。他蹲下來,指著窗臺上的玻璃杯:“對,就是它。光從空氣進(jìn)水里,會拐彎?!?
李望月笑了,笑得明媚,眼里的光聚焦半刻。
進(jìn)修第三天,正式開課。
能容納三百人的報告廳座無虛席,堯青和曾巖擠在中間排。北京教研員在臺上滔滔不絕:“……建構(gòu)主義理論強調(diào),知識不是被動接受的,而是學(xué)習(xí)者主動建構(gòu)的……”
“這題我會。”曾巖壓低聲音,“所謂建構(gòu)主義,就是‘學(xué)生自己瞎琢磨,老師負(fù)責(zé)鼓掌’。”
堯青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沒過一會,曾巖又湊過來:“這哥們兒念經(jīng)呢?我初中班主任都沒他能絮叨。都快絮叨兩個點了?!?
堯青憋著笑,在筆記本上畫了個睡覺的小人兒推給曾巖。曾巖看了一眼,在邊上添了個對話框:“ZZZ……”
堯青正想再畫個粉筆頭砸小人兒,突然覺得胸口發(fā)悶。報告廳暖氣太足,人擠人,氧氣好像不夠用了。他悄悄摸出藥瓶,吞了一片,但眼前的PPT文字還是開始模糊……
“堯老師?堯老師!”
再睜眼時,曾巖正使勁晃他肩膀,周圍老師都站起來往外走。堯青茫然:“結(jié)束了?”
“結(jié)束啥啊!該分組做實驗了!”曾巖把他拽起來,“你剛才睡死過去了,我還以為你暈了呢!”
堯青抹了把臉:“太悶了……講得也無聊。”
曾巖樂了:“英雄所見略同。”
實驗分組抽到了胡克定律——測彈簧勁度系數(shù)。組委會分發(fā)器材時,堯青這組卻少了個關(guān)鍵部件:力傳感器。
“抱歉抱歉!”工作人員滿頭大汗,“設(shè)備調(diào)配出了點問題……”
組里幾個老師面面相覷。有人提議:“要不咱們棄權(quán)?”
堯青沒說話,走到器材箱前翻了翻,突然拿起一根橡皮筋、幾枚硬幣和一把直尺。
“有辦法了?!彼严鹌そ罟潭ㄔ谧肋叄瑨焐嫌矌?,“胡克定律F=kx,咱們沒有測力計,但硬幣質(zhì)量是固定的——”
“重力加速度g已知,mg就是F!”曾巖恍然大悟,抓起本子記錄刻度變化。
十分鐘后,堯青用最土的辦法算出了彈簧系數(shù),誤差居然在5%以內(nèi)。周圍老師鼓掌,連組委會的人都跑來拍照:“這創(chuàng)意絕了!我們要寫進(jìn)案例集!”
回座位的路上,曾巖撞他肩膀:“可以啊堯老師,不愧是帶出52%一本率的?!?
堯青笑笑,望向窗外。北京的天空湛藍(lán),一群鴿子掠過教學(xué)樓頂,翅膀在陽光下閃著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