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與星辰之間

清晨五點半，武漢的天空剛泛起魚肚白。翟航躡手躡腳地起床，光著腳走到廚房，從冰箱里取出昨晚特意買的鮮肉包和豆?jié){。蒸鍋上汽的聲音在寂靜的廚房里格外清晰，他盯著手表掐準七分鐘——這是晴雯最喜歡的火候，包子皮軟而不爛，肉餡里的湯汁剛好能浸透面皮。

"航航，起這么早？"錢錦如披著睡衣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被兒子嚇了一跳。

翟航擦了擦手上的面粉："媽，您說晴雯會不會喜歡豆沙餡的？我怕她抽血前吃油膩的會惡心..."

"你爸年輕時候追我都沒這么上心。"錢錦如笑著搖頭，從櫥柜深處摸出個鐵皮盒子，"給，你姑從蘇州寄來的松子糖，那丫頭上次偷瞄好幾眼了。"

晨光透過紗窗照在糖盒上，翟航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晴雯的場景——去年冬天在柳崗縣法院，十六歲的女孩裹著不合身的借來的襯衫，手腕細得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卻死死抱著個破舊的布包，里面裝著李望月用血畫的公式。

"?！?蒸鍋的定時器響了。

翟航端著早餐走到晴雯門前，輕輕敲了三下："丫頭，起床吃包子了，剛出籠的。"

屋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接著是"咚"的一聲悶響，像是什么東西砸在了衣柜上。

"我不餓！"晴雯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鼻音，顯然是哭過了。

“起來吧，今天約了張叔叔檢查”

翟航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里面?zhèn)鱽矸涞构竦穆曇?。他試著擰了擰門把手——果然反鎖了。

"這次是李護士長親自給你抽血，"他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松，"人家給新生兒扎針都能一針見血..."

"咔噠"一聲，屋里突然安靜了。翟航蹲下身，從門縫里看見床底下的拖鞋少了一只，嘆了口氣，起身時沒注意，額頭撞到門把手上，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餐桌上，翟章平正用筷子把油條按進豆?jié){里。老爺子今天要參加退休老干部聚會，特意穿了件挺括的白襯衫，連多年不系的領帶都翻了出來——這是去年教師節(jié)學校發(fā)的紀念品，印著"桃李滿天下"的金字。

"怎么？咱們翟大教授吃閉門羹了？"翟章平推了推老花鏡，鏡片上還沾著早報的油墨。

翟航抓了根油條狠狠咬了一口："我在實驗室?guī)氖畟€本科生做實驗都沒這么累。"他指了指自己發(fā)紅的額頭，"剛才趴門縫上聽動靜，讓門把手給磕了。"

錢錦如端著腌黃瓜從廚房出來，突然壓低聲音："要不這樣，我假裝摔一跤？那孩子心軟，肯定能出來。"

"媽！"翟航差點被豆?jié){嗆到，"您這演技還不如我們學校元旦匯演上扮白雪公主的體育老師呢。"

正說著，主臥突然傳來"吱呀"一聲。三人齊刷刷轉(zhuǎn)頭，只見衣柜門緩緩打開一條縫，晴雯貓著腰鉆了出來——原來兩個房間的衣柜背板是相通的，這個秘密通道還是上周她幫錢錦如找毛衣時發(fā)現(xiàn)的。

"晴雯！你給我站住。"翟航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差點撞翻茶幾上的君子蘭。

晴雯像只受驚的麻雀，光著腳丫在客廳里亂竄。她穿著一件粉色睡褲，已經(jīng)有些短了，漏出纖細的腳腕。

"啪嚓！"

翟章平最愛的青花瓷茶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八瓣。老爺子"哎喲"一聲，心疼的直跺腳，接著顫巍巍地蹲下去："我的景德汝窯！"

錢錦如在廚房里拿著湯勺快跑出來：“哎呦，小祖宗，慢點跑，小心扎著腳。”

晴雯趁機鉆到了餐桌底下，抱著桌腿死活不肯出來。翟航蹲在外面，看見她露在外面的半截小腿上還有淡淡的淤青——是去年冬天被王仁用火鉗燙的，現(xiàn)在看著像幾片褪色的梧桐葉。

"這樣，"翟航抹了把汗，T恤后背已經(jīng)濕透了，"你要是今天不哭，我就給你買商業(yè)街玩具店那個兔子玩偶。"他掏出錢包晃了晃，"全武漢就剩最后三個了，藍眼睛，帶蝴蝶結(jié)的那個。"

桌布動了動，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真的？"

"騙你是小狗。"翟航伸出小拇指，"拉鉤。"

一只冰涼的小手從桌布下伸出來，指尖還沾著剛才偷吃的松子糖碎屑。

武漢兒童醫(yī)院的走廊里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晴雯死死攥著翟航的胳膊，指甲都快掐進他胳膊里了。

"放松點兒，"翟航揉揉她晴雯的頭發(fā)，"李護士長扎針比蚊子叮還輕。"

抽血窗口前，李護士長果然手法老練。針頭刺入皮膚的瞬間，晴雯的睫毛顫了顫，但愣是咬著嘴唇?jīng)]吭聲。翟航看著暗紅色的血液緩緩流入采血管，突然發(fā)現(xiàn)她手腕內(nèi)側(cè)有道淡白色的疤——是王仁用煙頭燙的。

"好了？"晴雯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看了看出汗的掌心。

"好了！"李護士長利落地貼卡通創(chuàng)可貼，"小晴雯真勇敢。"

護士笑著舉起采血管："看，小蝴蝶只親了你一口。"

晴雯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轉(zhuǎn)頭對翟航比了個"V"字。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照得她耳垂上的細小絨毛金燦燦的。

檢驗報告要等兩小時。翟航帶著晴雯在醫(yī)院小花園里轉(zhuǎn)悠。六月的梔子花開得正好，香氣濃得幾乎能醉人。晴雯蹲在花壇邊看螞蟻搬家，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在她背上印下斑駁的光影。

"翟叔，"她突然抬頭，"螞蟻會不會生病。"

翟航正想回答，手機響了——張方遒發(fā)來消息："報告已出，速來診室。"

診室里，張方遒推了推眼鏡。他是翟航的高中同學，現(xiàn)在是內(nèi)分泌科的主治醫(yī)師。

"血鉀3.2，"他指著化驗單，"比上次的2.8好多了，但離正常值還差一點。"轉(zhuǎn)頭問晴雯，"最近還有沒有突然沒力氣？或者心跳特別快？"

晴雯低頭玩著連衣裙的腰帶。那根淺藍色帶子已經(jīng)被她編成了麻花狀。搖搖頭，又點點頭："上周體育課跑800米，到終點時眼前發(fā)黑?！?

翟航心里一揪。他記得那天去接她，小姑娘臉色蒼白得像張紙，卻硬說自己沒事。

檢查結(jié)束后，晴雯去了洗手間。張方遒突然拉住翟航："老翟，跟你說個事。"他壓低聲音，"她神經(jīng)調(diào)節(jié)功能也有問題，應該是長期受驚嚇導致的。你看她手心這汗，還有瞳孔對光反射遲鈍。"他指了指太陽穴，“這里的問題，比低鉀血癥更難治?！彼⑺懼幏?，“就像你那個有心肌病的大學同學，心病難醫(yī)啊。"

翟航低頭看著檢查單“需要治多久？”

"心理疏導至少兩年。"張方遒遞給他一份食譜，"鎂和維生素B6要跟上，還有..."他看了桌上的處方單，"盡量別讓她受刺激。"

窗外的知了突然聒噪起來。翟航想起晴雯半夜驚醒時濕透的睡衣，想起她看到醉酒路人時會不自覺地發(fā)抖——這些王仁留下的陰影，比任何疾病都頑固。想到這里他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先觀察吧。"張方遒拍拍他肩膀，"對了，下個月同學聚會，記得把你們家小才女帶來。"

民眾樂園的玩具柜臺前，晴雯把臉貼在玻璃上。那只戴蝴蝶結(jié)的兔子玩偶擺在最上層，藍玻璃眼珠在燈光下像兩滴凝固的海水。

"說話算話。"翟航讓售貨員包起玩偶。晴雯突然拽了拽他袖子："能不能...再要個冰淇淋？"

西餐廳的冷氣很足。晴雯小口啃著牛排，新玩偶端坐在餐巾紙上，蝴蝶結(jié)上還沾著點番茄醬身上蓋著晴雯用毛巾給它做的毯子。窗外，長江大橋的燈光次第亮起，輪渡的汽笛聲隔著玻璃傳來，悶悶的像聲嘆息。

"翟叔，"晴雯突然放下叉子，"張醫(yī)生說我什么時候能好？"

翟航正往她盤子里夾西蘭花，聞言手一抖，菜掉在了桌布上："很快，只要你按時吃藥。"

晴雯笨拙地學著用刀叉，把牛排切得七零八落。翟航把自己那份切好推過去，她眼睛一亮，叉起肉塊就往嘴里塞。

"慢點吃，"翟航遞過餐巾紙，"又沒人跟你搶。"

晴雯鼓著腮幫子，突然含糊不清地問："翟叔，能給小兔子買條裙子嗎？"她指了指窗外，"就對面那家店的粉紅色的?！?/p>

窗外，長江上的輪船拉響汽笛。翟航望著少女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覺得心里某個地方軟得不像話："買，買一打都行。"

晚上十點，晴雯枕在翟航腿上睡著了。兔子玩偶被她摟在懷里，電視里還播著《還珠格格》，音量調(diào)得很低。翟航輕輕撥開她額前的碎發(fā)，發(fā)現(xiàn)她睫毛上還掛著淚痕——下午打針時到底還是偷偷哭了。

電話鈴突然響起。

"復查怎么樣？"堯青的聲音帶著電流雜音，背景里還有學生討論問題的聲音——他肯定又在實驗室加班。

翟航小心地調(diào)整姿勢："血鉀3.2，比上次好點。"他看了眼熟睡的晴雯，壓低聲音，"就是...張醫(yī)生說她的神經(jīng)調(diào)節(jié)..."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慢慢來吧。"堯青嘆了口氣，"她才跟你生活半年多。"

實驗儀器的滴嗒聲從電話那頭傳來，翟航突然問："你呢？最近心臟還疼嗎？"

"還成。"堯青的答案來得太快，反而顯得可疑。翟航幾乎能想象他此刻的樣子——一定是在實驗室的角落里，一手拿著電話，一手在草稿紙上演算，處理學生的實驗數(shù)據(jù)

"少糊弄我，"翟航壓低聲音，"嚴教授的同學在瑞士研發(fā)出新藥了，我托人給你捎醫(yī)學。"

"不用破費，我現(xiàn)在還可以。"

"你趕緊把身體養(yǎng)好才要緊，"翟航打斷他，"放暑假來武漢，曉燕和曉燕念叨好幾次了，說想你了?！?/p>

掛掉電話時，晴雯在睡夢中皺了皺眉。翟航輕輕拍著她的背，哼起一首模糊的搖籃曲。月光透過紗簾灑進來，在地板上畫出菱形的光斑。

上一章 夏夜 地心與星辰之間最新章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