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冬）??

??左航站在FIT校門外的雪地里，已經(jīng)三個小時了。??

??紐約的冬天比重慶冷得多，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雪粒鉆進圍巾的縫隙，在皮膚上融化成刺骨的冰水。

??他的手指凍得發(fā)僵，幾乎握不住手機，屏幕上是最后一條發(fā)給張峻豪的消息：

??【我在你學(xué)校門口】

??已讀，未回。??

??這很反常。??

??以往無論多忙，張峻豪都會抽空回他消息，哪怕只是一個表情包。

??但最近兩個月，他的回復(fù)越來越簡短，間隔越來越長。

??前天左航打視頻電話過去，響了很久才被接起，畫面里的張峻豪頭發(fā)凌亂，背景音嘈雜，匆匆說了句“在忙，晚點聊”就掛斷了。?

??左航盯著黑下去的屏幕，胸口泛起一陣尖銳的疼痛。??

??他本來不該在這里的。??

??三天前，西南大學(xué)心理咨詢室的老師嚴(yán)肅地告訴他：“左航，你的抑郁量表分?jǐn)?shù)很高，建議休學(xué)治療。”??

??當(dāng)時他正經(jīng)歷研三最緊張的論文階段，連續(xù)兩周失眠，食欲全無，體重掉了近十斤。導(dǎo)師發(fā)現(xiàn)他狀態(tài)不對，強制他去做心理評估。??

??“我沒事。”左航對咨詢師說，聲音平靜得不像在談?wù)撟约?，“只是最近壓力大?！??

??咨詢師推過來一張診斷單：“你需要休息，至少一個月?！??

??左航盯著那張紙看了很久，突然問：“如果……我想去一趟紐約，可以嗎？”??

??于是現(xiàn)在，他站在這里，站在張峻豪的校門外，像個可笑的stalker。??

??雪越下越大，路燈的光暈在風(fēng)雪中模糊成團。左航的睫毛結(jié)了層細(xì)霜，呼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寒冷的空氣里。

??他低頭看表，晚上十一點四十七分，F(xiàn)IT的教學(xué)樓依然亮著燈。??

??也許張峻豪在趕作業(yè)？或者在工作室通宵？??

??左航動了動凍僵的腳趾，決定再等一會兒。??

??午夜十二點零六分，F(xiàn)IT的玻璃門終于被推開，一群學(xué)生說笑著涌出來。

??左航立刻直起身，目光急切地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然后他看到了張峻豪。??

??他的頭發(fā)比上次視頻時長了不少，染回了黑色，耳垂上戴著一枚小小的銀色耳釘。他正和一個金發(fā)男生勾肩搭背，兩人手里都拿著可樂罐，笑得肆無忌憚。??

??左航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下意識往陰影里退了半步，卻看見張峻豪突然停下腳步，掏出手機對著自己和那個男生自拍。

??金發(fā)男孩湊過去，幾乎貼在他臉上，兩人對著鏡頭比了個傻氣的剪刀手。??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左航看清了張峻豪的表情，那種毫無防備的、燦爛的笑容，是他很久沒見過的。??

??有什么東西在左航胸腔里碎裂了。??

??他轉(zhuǎn)身就走，雪地靴在積雪上留下深深的腳印。寒風(fēng)灌進領(lǐng)口，凍得他渾身發(fā)抖，但比寒冷更刺痛的，是胃里翻涌的酸澀感。??

??原來張峻豪真的過得很好。??

??沒有他，也很好。??

??

??左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的。??

??暖氣撲面而來的瞬間，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濕透，頭發(fā)上的雪融化后順著脖頸流進衣領(lǐng)。他機械地脫掉外套，走進浴室，擰開熱水龍頭。??

??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嘴唇因為寒冷而泛紫。

??左航盯著那個陌生的自己，突然一拳砸在鏡面上。

??玻璃裂開蛛網(wǎng)般的紋路，指關(guān)節(jié)滲出血珠。??

??熱水從花灑噴涌而出，蒸汽很快模糊了破碎的鏡面。左航站在水下，任由滾燙的水流沖刷身體，皮膚很快泛紅，但他感覺不到疼。??

??或者說，這點疼根本不算什么。??

??他滑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終于哭了出來。??

??第二天早上，左航在浴缸里醒來，水早已涼透。??

??他拖著僵硬的四肢爬起來，擦干身體，換上干凈衣服。

??行李箱里放著昨晚在便利店買的東西，把美工刀，一包棉簽，一瓶廉價伏特加。??

??左航坐在床邊，擰開酒瓶灌了一大口，烈酒灼燒喉嚨的感覺讓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拿起美工刀，拆開包裝。??

??刀刃在晨光中閃著冷冽的光。??

??左航盯著自己的左手腕，那里有一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血管。他想起研一那年，張峻豪吻他時，嘴唇就是貼在這個位置。??

??“張峻豪?！彼p聲念出這個名字，像是最后的告別。??

??刀刃壓上皮膚的瞬間，電話突然響了。??

??左航僵住，盯著屏幕上“導(dǎo)師”兩個字，呼吸急促。鈴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一遍又一遍，鍥而不舍。??

??最終，他放下刀，接起電話。??

??“左航！”導(dǎo)師的聲音帶著罕見的焦急，“你在哪？紐約領(lǐng)事館剛聯(lián)系我，說你沒按時回國？”??

??左航張了張嘴，嗓子啞得說不出話。??

??“聽著，學(xué)校已經(jīng)批準(zhǔn)你的休學(xué)申請。”導(dǎo)師的語氣緩和下來，“明天有航班回國，我?guī)湍愀暮灹藱C票。”??

??左航的視線模糊了。??

??“老師……”他哽咽著說，“我好像……生病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我知道。”導(dǎo)師輕聲說，“回來吧，我們幫你?！??

??掛掉電話，左航看著手里的美工刀，突然崩潰般將它扔進垃圾桶。他抓過伏特加猛灌幾口，然后撲到床上，用枕頭死死壓住自己的臉，無聲地尖叫。??

??回國航班上，左航一直盯著舷窗外的云層。??

??空姐發(fā)現(xiàn)他手腕上纏著的繃帶，關(guān)切地問是否需要幫助。左航搖搖頭，拉下袖子遮住傷口。?

??“是刮胡子不小心劃的。”他說，聲音平靜得不像話。??

??飛機穿越晨昏線時，左航在記事本上寫下一行字：??

??【2019.12.07，紐約，晴轉(zhuǎn)雪。他沒有見到我?！??

??然后他翻到本子最后一頁，那里夾著一張從FIT官網(wǎng)打印的照片，張峻豪在設(shè)計展上的笑臉。??

??左航輕輕撫過那張臉，然后將整頁紙撕下來，一點一點撕成碎片。??

??當(dāng)飛機降落在江北機場時，他手腕上的繃帶已經(jīng)滲出血跡。??

??這是第一道疤。??

??但不會是最后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