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盡,方多病已經蹲在曬網場邊盯了半個時辰。李蓮花那雙手——骨節(jié)分明,虎口有繭,這會兒正捏著竹梭在破漁網上來回穿梭。那動作快得邪門,線頭一繞一挑就是個規(guī)整的結,活像這雙手自個兒長了眼睛。
"死人可沒這手藝。"方多病突然出聲,嗓子啞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整宿沒合眼,滿腦子都是昨晚礁石后面看見的那招"游絲擒拿手"——江湖上會這招的,墳頭草都該三丈高了。
李蓮花頭都沒抬,竹梭在指間轉了個花:"方少爺起得比趕海的還早。"海風把他束發(fā)的布帶吹得撲簌簌響,露出后頸一道疤,新鮮的,結著暗紅痂。
方多病蹭地站起來,靴底碾著砂礫咯吱響:"三兩銀子。"他看見李蓮花手指頓了一下,立刻乘勝追擊,"三年前你在醉仙樓賒的酒錢,連本帶利該還了。"
竹梭"咔"地折斷在漁網里。李蓮花終于抬頭,晨霧蒙在他眼睛里,像隔了層毛玻璃:"方家小公子記性倒好。"他慢吞吞把斷梭抽出來,"可惜我如今只會補網,不會變銀子。"
"放屁!"方多病一腳踹翻晾網的竹架,幾十斤重的漁網轟然塌下來。李蓮花竟沒躲,任由濕漉漉的漁網罩住全身,只有右手鬼使神差地護住了左腕——那兒有道陳年劍傷,方多病在江湖錄上見過圖譜,位置分毫不差。
咸腥的海風突然凝滯。漁網底下傳來聲悶笑:"現在欠你四兩了。"李蓮花從網眼里伸出兩根手指,夾著片被壓扁的貝殼,"算上精神損失費。"
曬場東頭傳來漁婦的談笑聲。方多病一把扯開漁網,拽著人往礁石灘跑。李蓮花踉踉蹌蹌跟著,袖口滑出半截銀線,在朝陽下閃了閃又縮回去。
礁石縫里卡著昨夜的潮水,每走一步都濺起細碎浪花。方多病把人按在背風的石凹處,才發(fā)現李蓮花嘴唇發(fā)白,呼吸帶著不正常的顫。
"你受傷了?"手比腦子快,已經扯開對方衣領。鎖骨下方露著個烏青掌印,邊緣泛著詭異的紫。
李蓮花拍開他的手:"方少爺這是要劫財還是劫色?"話沒說完突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血絲,在晨光里紅得刺眼。
方多病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四顧門廢墟里,有人用這同樣的姿勢咳血,玄鐵劍穗掃過滿地碎玉。他鬼使神差掏出隨身藥瓶,倒出兩粒千金難買的"還魂丹"。
"吃下去。"聲音兇得像是要殺人,"別死在我眼前,晦氣。"
李蓮花盯著藥丸看了會兒,突然笑了:"這藥苦得很。"他舌尖卷走藥丸時碰到方多病指尖,觸感溫熱潮濕,"當年喂你吃過,吐了我一身。"
潮水"嘩"地沖上礁石,打濕兩人衣擺。方多病耳根發(fā)燙,一半是氣的:"你果然記得!"攥著對方前襟的手卻在抖,"李相夷你裝什么失憶?"
一只海鳥尖嘯著掠過他們頭頂。李蓮花眼神突然渙散,整個人往礁石上滑:"記得又如何..."他后腦勺磕在石頭上發(fā)出悶響,卻像感覺不到疼,"三十二具棺材...夠填滿..."
話尾碎在突如其來的痙攣里。方多病慌忙去掐他人中,觸到滿手冷汗。遠處傳來漁歌,歡快的調子扎得人心慌。
日頭西斜時李蓮花才醒,發(fā)現身上蓋著方多病的外袍。少年人正蹲在潮水線邊擺弄什么,聽見動靜頭也不回:"漁村東頭有家酒館,燉的黃花魚能鮮掉舌頭。"
酒館比想象中熱鬧。方多病特意挑了最角落的桌子,油燈煙熏火燎地吊在頭頂,照得李蓮花臉上光影浮動。三碗黃湯下肚,方多病突然把筷子往魚眼上一戳:"當年四顧門..."
"魚羹要涼了。"李蓮花舀了勺奶白的湯推過來,"比四顧門廚子做得好。"
方多病把碗一推:"毒不死人的都算美味?"他故意說得很大聲,余光瞥見鄰桌大漢的酒杯晃了晃——那人虎口的老繭厚得能磨刀。
李蓮花突然按住他手腕。方多病這才發(fā)現自己在抖,掌心全是汗。"吃魚。"李蓮花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別回頭。"
油燈"噼啪"爆了個燈花。方多病嚼著魚肉,嘗不出半點滋味。李蓮花的手指還搭在他腕上,溫度透過脈搏傳過來,穩(wěn)得不像個重傷患。
"老板!結賬!"鄰桌大漢起身時,腰間短刀在桌沿蹭出刺耳聲響。李蓮花突然劇烈咳嗽,整個人歪進方多病懷里。這個角度剛好看見大漢在桌面刻的記號——半朵蓮花,刀痕新鮮。
回程的月光很亮,照得沙灘像鋪了層鹽。方多病踢著石子不說話,李蓮花走兩步咳一聲,血腥味混著酒氣。
"那是金鴛盟的人。"方多病突然開口,"他們找了你三年。"
李蓮花望著海平線:"現在找到了。"語氣輕松得像在說明天早飯吃什么。
方多病猛地轉身揪住他衣領:"你他媽到底..."話噎在喉嚨里——李蓮花眼底映著月光,亮得嚇人,哪有半分醉意。
"四兩銀子。"李蓮花掰開他手指,"夠買條小船了。"
遠處傳來夜梟的叫聲。方多病突然明白過來:"你要跑。"不是疑問句。
潮水漫過腳踝,冰涼刺骨。李蓮花轉身往海里走,背影被月光鍍了層銀邊:"方少爺,死人不需要船。"
方多病追出幾步又停下。李蓮花左腕的舊傷在月光下泛著白,像道永遠合不攏的嘴。三年前雪夜里的劍光突然閃過腦?!且粍Ρ驹摂財噙@只手腕的。
"李相夷!"他吼得整個海灘都在震,"你欠老子的債還沒還清!"
海浪吞沒了回答。百米外的礁石后,一點寒光悄然隱沒。
方多病盯著海面那抹消失的白影,后槽牙咬得發(fā)酸。潮水漫過腳踝,浸透靴襪的寒意讓他打了個激靈——李蓮花最后那句話分明是訣別。
"想得美!"他突然發(fā)力狂奔,浪花在腿側炸開成片水霧。百米外的礁石群后傳來"咔嚓"脆響,像是有人踩碎了貝殼。方多病猛地剎住腳步,腰間軟劍已抖成一道銀蛇。
礁石陰影里蹲著個戴斗笠的漁夫,正手忙腳亂收拾滿地漁具。竹編魚簍倒扣在濕沙上,幾條黃花魚拍打著尾巴掙扎。
"趕夜海?"方多病劍尖挑開斗笠,露出張布滿風霜的臉。漁夫畏縮著往后蹭,后腰卻繃得筆直——真正打漁的人可沒這么漂亮的腰馬功夫。
魚簍突然爆開。寒光閃過時方多病已經側身,三枚柳葉鏢擦著耳廓釘進身后礁石。漁夫暴起的身形卻在中途詭異地僵住,像被無形絲線拽住脖頸般后仰。
"金鴛盟的探子都窮到用黃魚打掩護了?"李蓮花的聲音從礁石頂端飄下來。他單腳勾著巖縫倒掛,濕透的衣擺還在滴水,右手卻穩(wěn)穩(wěn)捏著根銀線——線那頭纏在漁夫脖子上,勒出深紅血痕。
方多病喉結動了動。這招"懸絲診脈"是藥王谷絕學,當年李相夷就是靠它從閻王手里搶人??涩F在那根能活人性命的銀線,正緩緩絞碎敵人的喉骨。
漁夫突然咧嘴笑了。李蓮花臉色驟變,銀線急收卻晚了一步——那人嘴角溢出黑血,瞳孔已經散開。尸體栽進淺灘時,方多病聞到股熟悉的苦杏仁味。
"斷魂散。"李蓮花輕飄飄落在他身邊,指尖沾了點死者唇邊的血沫捻了捻,"三年前就該絕跡的東西。"
潮聲忽然變得很遠。方多病盯著李蓮花垂落的右手,那上面有道新鮮的割傷,血珠順著銀線往下淌。他鬼使神差抓住那只手腕:"你故意的。"聲音啞得不像自己,"你知道跟著我的不止這一個。"
李蓮花睫毛上還掛著水珠,在月光下像細碎的鹽粒:"方少爺現在欠我五兩了。"他抽手的動作很輕,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死人不用還債,活人得算利息。"
遠處傳來夜巡的更梆聲。方多病突然發(fā)現李蓮花左袖顏色比右邊深——不是海水浸的,是血。大量新鮮的血,正順著垂落的指尖往沙里滲。
"你......"他剛開口就被捂住嘴。李蓮花掌心滾燙,帶著海腥味的喘息撲在他耳畔:"聽。"
咸濕的夜風里混進金屬摩擦聲。二十步外的海蝕洞里,隱約有火星明滅。方多病渾身肌肉繃緊——那是火折子的光,至少三個人。
李蓮花突然劇烈咳嗽,整個人往他身上倒。方多病下意識接住,掌心觸到一片濕熱。借著月光低頭,看見對方后腰處插著半截柳葉鏢——正是剛才漁夫偷襲時,本該被他躲開的那枚。
"你他媽......"方多病眼眶發(fā)燙,懷里的人卻突然發(fā)力把他按倒在淺灘。三支弩箭擦著發(fā)髻釘進他們剛才站立的位置,箭尾雕著精致的蓮花紋。
李蓮花壓在他身上笑,唇色白得嚇人:"現在知道為什么死人更省心了?"溫熱的血滴在方多病鼻尖,"活人總得......咳咳......擋箭。"
潮水漫過兩人交疊的身體。方多病在血腥味里嘗到咸澀——不知道是海水還是自己的眼淚。他反手摟住李蓮花的腰,觸到滿手黏膩:"撐住,我?guī)慊?....."
"噓。"李蓮花食指按在他唇上,突然扭頭朝海蝕洞方向喊,"笛飛聲!你養(yǎng)的狗連主子都認不出了?"
弩箭破空聲戛然而止。黑暗中傳來重物落水的悶響,接著是利刃出鞘的龍吟。方多病渾身的血都涼了——這聲音他太熟悉,三年前四顧門滅門夜,就是這把刀斬斷了李相夷的劍。
李蓮花卻支著胳膊從他身上爬起來,隨手抹了把臉上的血:"笛盟主好雅興。"他踉蹌著站直,染血的衣袍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大半夜帶人圍觀小輩談情說愛?"
海蝕洞里走出個高大的黑影。月光照在那人玄鐵面具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澤。方多病握劍的手開始發(fā)抖——金鴛盟主笛飛聲,江湖傳言他三年前就瘋了。
"李相夷。"面具下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你果然還活著。"
李蓮花突然笑了。他轉身拉起方多病,沾血的手指在少年掌心畫了個圈:"錯了。"他迎著海風張開雙臂,像個表演謝幕的戲子,"現在是......"
話音未落,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