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宴上,她借著敬酒湊近君寄盈:“陛下,中秋這樣好的日子,不如趁此機(jī)會大封六宮?”
君寄盈的酒杯頓了頓。余光里,楚歡捏著葡萄的指尖驟然發(fā)白。
“嫣兒想封誰?”
“棲遲晉妃位,余下姐妹也都該提一提。”她笑意不達(dá)眼底,“畢竟……他們也侍奉陛下許久了不是?”
君寄盈只得點(diǎn)了點(diǎn)頭。
十一月的初雪裹著梅香,沈婉嫣在陣痛中聽見嬰孩嘹亮的啼哭。
“是個小公主!”穩(wěn)婆喜氣洋洋地賀喜。
君寄盈闖進(jìn)來時帶著滿身寒氣,卻在觸到女兒襁褓時化作春風(fēng):“樂寧……朕的樂寧?!彼侵蛲矜毯?jié)竦聂W角,“嫣兒,我們兒女雙全了。”
沈婉嫣虛弱地笑了笑,目光掠過窗外——
棲遲正獨(dú)自站在回廊下,懷里抱著件繡到一半的百家衣。風(fēng)雪卷起她空蕩蕩的衣袖,像個找不到歸處的魂。
柒
建昭三年二月,春寒未消。
沈婉嫣站在鳳儀宮的高臺上,望著浩浩蕩蕩的秀女隊伍穿過朱雀門。那些鮮嫩如初綻芍藥的面孔,讓她恍惚想起自己十五歲入東宮時的模樣。
此次選秀,她陪著君寄盈選了五位鐘靈毓秀的姑娘入宮。
新入宮的姒穎儀封了馨嬪,住進(jìn)了離楚歡最近的玉芙宮。不過半月,就傳出她與恭淑妃姐妹情深的佳話。
“聽說馨嬪日日去瑤傾宮請安,比給娘娘請安還勤快?!睏t來送繡好的小兒肚兜時,嘴角噙著冷笑。如今的錦妃眼角已有了細(xì)紋,再不是當(dāng)年那個怯生生的姑娘。
沈婉嫣正給樂寧梳小辮,聞言手上一頓:“隨她們?nèi)?。?/p>
銅鏡里映出窗外一樹梨花,忽然被風(fēng)扯碎,像場蒼白的雪。
建昭三年三月,最近后宮并不太平。
楚歡的貼身宮女在奉茶時不慎打倒茶水,貓兒舔過便死了,銀針驗(yàn)出鶴頂紅。慎刑司連夜審問,最終在馨嬪妝奩底層搜出包著毒粉的油紙。
“臣妾冤枉?。 辨Ψf儀被拖走時發(fā)髻散亂,金釵掉在沈婉嫣腳邊,“淑妃娘娘!您說句話?。 ?/p>
楚歡倚在君寄盈懷里咳嗽,素白帕子掩著唇:“本宮待你如親妹……”話未說完便暈了過去。
當(dāng)夜,瑤傾宮傳出圣旨——楚氏晉恭貴妃,賜協(xié)理六宮之權(quán)。
新晉的嬪妃們像春韭,一茬接一茬。可后宮的血案卻比花開花落還勤。
建昭四年元月,沈婉嫣在妝臺前發(fā)現(xiàn)一盒摻了妒芳容的胭脂。曦芊嚇得當(dāng)場砸了妝奩,卻從碎瓷片下摸出更多毒物——紅麝粉藏在香囊夾層,鶴頂紅溶在洗筆水里,甚至樂寧的撥浪鼓中都挖出了砒霜。
“查!”她摔了手中的玉,在青磚上磕出裂痕,“給本宮從上到下,一寸寸地查!”
太監(jiān)們提著燈籠挨宮搜查時,沈婉嫣親自壓陣。查到瑤傾宮時,朱漆大門卻緊緊閉著。
“皇后娘娘。”楚歡的大宮女跪在階前,“貴妃娘娘染了風(fēng)寒,陛下吩咐不許驚擾……”
話音未落,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君寄盈披著件墨色大氅匆匆趕來,發(fā)梢還沾著夜露。
“嫣兒?!彼兆∷鶝龅氖?,“楚歡病中畏光怕聲,這般陣仗……”
沈婉嫣望著他衣領(lǐng)上沾著的沉水香——和七年前在東宮聞到的一模一樣。她忽然覺得很累,累到連質(zhì)問的力氣都沒有。
“臣妾明白。”她抽出手,轉(zhuǎn)身走向下一座宮殿。
夜風(fēng)吹起她褪色的裙角,像面殘破的旗。
最終還是不疾而終。
捌
建昭四年七月,暑氣正濃。
鳳儀宮的冰鑒冒著絲絲涼氣,沈婉嫣斜倚在軟榻上,指尖輕輕摩挲著尚未顯懷的小腹。窗外蟬鳴聒噪,吵得人頭疼。
“娘娘,相府來信了?!标剀放踔視M(jìn)來,聲音壓得極低。
沈婉嫣展開信箋,父親熟悉的字跡躍入眼簾——
“后宮風(fēng)波詭譎,娘娘身懷龍裔,當(dāng)以鳳體為重。六宮之事,不若暫交他人代管……”
她將信紙折好,放入香爐中?;鹈绺Z起,瞬間吞噬了那些擔(dān)憂的字句。
“去請錦妃來?!?/p>
棲遲來得很快。
如今的她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任人欺凌的金美人,一襲湖藍(lán)色宮裝襯得她氣質(zhì)沉靜。
“娘娘?!彼卸Y時,腕間的翡翠鐲子碰出清脆聲響,“可是身子不適?”
沈婉嫣示意她坐下:“本宮有孕在身,無暇后宮之事,我有意晉你為賢妃,協(xié)理六宮之事。"
棲遲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這……”
“這后宮之中,本宮只信你?!鄙蛲矜涛兆∷氖?,“你可愿意?”
棲遲的手冰涼,卻堅定地回握:“臣妾定不負(fù)娘娘所托。”
棲遲將各項(xiàng)事務(wù)打理得井井有條,連君寄盈都夸贊她辦事妥帖。沈婉嫣安心在鳳儀宮養(yǎng)胎,偶爾召棲遲來說說話,日子倒也愜意。
建昭四年秋,御花園的楓葉紅得刺目。
沈婉嫣扶著腰,慢慢走在鋪滿落葉的石徑上。腹中的孩子已經(jīng)五個月大,沉甸甸地墜著,讓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曦芊跟在身后,手里捧著剛摘的桂花,說是要給她做安神的香囊。
轉(zhuǎn)過假山,忽然聽見前方傳來爭執(zhí)聲——
“陛下!”
楚歡的聲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尖銳得幾乎刺破秋日的寧靜。
沈婉嫣腳步一頓,隱在一株老楓樹后。透過火紅的楓葉間隙,她看見楚歡張開雙臂攔在御輦前。那襲華貴的貴妃朝服在風(fēng)中翻飛,金線繡的牡丹紋路被陽光照得刺眼,可她的臉色卻蒼白如紙,眼下泛著青黑,像是許久未曾安眠。
君寄盈坐在御輦上,明黃的簾子半卷,露出半張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他神色淡淡,目光落在遠(yuǎn)處的宮墻上,仿佛眼前根本沒有這個人。
“為什么不去看臣妾了?”楚歡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帶著一絲顫抖,“瑤傾宮的桂花開了又謝,陛下答應(yīng)過要陪臣妾賞花的……”
一陣風(fēng)過,卷起滿地紅葉。君寄盈的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敲了兩下,那是他不耐煩時的小動作。
楚歡突然上前一步,染著蔻丹的指甲幾乎要碰到御輦的簾子:“沈婉嫣到底哪里好?就因?yàn)樗说兆樱窟€是因?yàn)樗赣H是當(dāng)朝丞相?”她的聲音越來越急,“陛下可還記得,當(dāng)年是誰把您藏在草垛里?是誰替您引開追兵?”
沈婉嫣呼吸一滯。
君寄盈終于抬頭看她。
陽光從他身后照過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楚歡腳下。他的表情隱在陰影里,只有聲音清晰地傳來——
“貴妃身子不好,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說罷,他擺了擺手。御輦重新抬起,從楚歡身邊擦過,沒有一絲停留。
楚歡站在原地,華麗的裙擺被輦輪帶起的風(fēng)吹得凌亂。她忽然笑了,笑聲比哭還難聽:“好啊……好……”
玖
建昭五年五月,沈婉嫣誕下二皇子那日,君寄盈親自守在產(chǎn)房外,直到嬰孩嘹亮的啼哭聲劃破夜空。他抱著襁褓中的幼子,眼底的欣喜幾乎要溢出來,賜名“承煜”,取“光明照耀”之意。
鳳儀宮上下喜氣洋洋,唯有沈婉嫣總覺得心神不寧。
六月盛夏,暑氣逼人。
剛出月子的沈婉嫣覺得胸口發(fā)悶,便想去千鯉池散心。曦芊見她只穿了件單薄的紗衣,連忙道:“娘娘稍等,奴婢去取件披風(fēng)來?!?/p>
沈婉嫣獨(dú)自沿著漢白玉欄桿漫步,池中錦鯉見她來了,紛紛聚攏,紅鱗在陽光下泛著金邊。遠(yuǎn)處假山后傳來低語聲,她循聲望去,竟是棲遲和她的貼身侍女緋煙。
“娘娘,不然我們把這些事告訴陛下吧!”緋煙的聲音發(fā)顫,“要是恭貴妃的人真動手了怎么辦?”
沈婉嫣一急,快步走到她們跟前:“怎么了?”
棲遲猛地轉(zhuǎn)身,臉色煞白。她嘴唇顫抖著,忽然"撲通"跪倒在地:“嫣兒,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淚水砸在青石板上,“緋煙發(fā)現(xiàn)楚歡買通了我的婢女,要……要給我下毒……”
沈婉嫣如遭雷擊。她下意識扶住欄桿,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楚歡?那個總是病懨懨的、說話輕聲細(xì)語的楚歡?
“你先起來?!彼龔?qiáng)自鎮(zhèn)定,“沒有證據(jù)之前——”
話音未落,緋煙突然尖叫一聲:“對不住了,娘娘!”
電光石火間,沈婉嫣眼睜睜看著緋煙拽著棲遲一起栽進(jìn)池中!
棲遲被救上來時已經(jīng)昏迷,素白的衣裙貼在身上,像只垂死的蝶。緋煙卻再也沒能睜開眼睛——她的后腦撞在了池底的假山石上,鮮血緩緩暈開,染紅了一池錦鯉。
圣宸宮的龍涎香沉得讓人透不過氣。
沈婉嫣跪在地上,寬大的裙擺鋪展開來,像一朵凋零的芍藥。君寄盈背對著她站在窗前,明黃的龍袍被夕陽鍍上一層血色,整個人仿佛浸在暮光里,遙遠(yuǎn)而模糊。
“棲遲……真的沒救了嗎?”她輕聲問,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
君寄盈沒有回頭,聲音低沉:“太醫(yī)說,昏迷不醒,回天乏術(shù)。”
沈婉嫣胸口一窒,眼前浮現(xiàn)出棲遲蒼白的臉——那個總是溫柔笑著,為她繡香囊、熬安神湯的姑娘,如今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再也不會喚她一聲“嫣兒”了。
她忽然抬頭,直直望向君寄盈的背影:“陛下是在懷疑臣妾嗎?”
空氣突然凝滯。
君寄盈轉(zhuǎn)過身,眉宇間壓著沉沉的疲憊。他沉默片刻,才道:“朕沒有。只是當(dāng)時千鯉池旁除了你、錦賢妃和她的侍女,再無旁人。”
“可棲遲那時告訴我——”沈婉嫣急急開口,將棲遲的哭訴一五一十道來,說到最后聲音都在發(fā)顫,“她說是楚歡要毒害她!”
君寄盈語氣倏地一冷。
“恭貴妃向來安分守己,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他語氣生硬,“況且她近來一直在宮中養(yǎng)病,連宮門都未出——”
“所以在陛下眼里,”沈婉嫣猛地站起身,鳳釵的流蘇劇烈晃動,“臣妾才是會害棲遲的那個人?”
君寄盈揉了揉眉心,眼底閃過一絲不耐:“朕不是這個意思。你與錦妃素來交好,但……沒有目擊者能證明你的清白?!?/p>
“清白?”沈婉嫣忽然笑了,眼淚卻滾了下來,“原來在陛下心中,臣妾還需要自證清白?!?/p>
“陛下!”趙公公慌慌張張闖進(jìn)來,“賢妃娘娘……歿了。”
沈婉嫣腿一軟,險些栽倒。君寄盈下意識去扶,卻被她狠狠推開。
瑤傾宮的燭火在夜風(fēng)中搖曳,映得楚歡那張蒼白的臉忽明忽暗。她跪在地上,華麗的貴妃朝服鋪開如一朵凋零的牡丹,金線刺繡在燭光下泛著冷冽的光。
君寄盈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眼底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憤怒、失望,甚至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痛惜。
“你再說一遍?!彼穆曇舻统?,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
楚歡仰起臉,淚水順著臉頰滾落,卻笑得愈發(fā)癲狂:“我說,一切都是我做的——那些毒藥,那些嫁禍,那些死去的孩子……”她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血珠滲出來,“我假孕,我害人,我就是要讓這后宮的女人一個個消失!”
君寄盈猛地攥緊了拳頭,骨節(jié)泛白:"為什么?"
“為什么?”楚歡忽然站起身,踉蹌著撲向他,卻在即將觸碰到他衣角的瞬間被侍衛(wèi)攔住。她掙扎著,聲音嘶啞,“因?yàn)槲覑勰惆?!可你的眼里從來就沒有我!”
她的眼淚混著胭脂,在臉上劃出猙獰的痕跡:“當(dāng)年在草垛里救你的人是我!陪你躲過追兵的人是我!可你眼里只有沈婉嫣——她憑什么?就因?yàn)樗赣H是丞相?就因?yàn)樗说兆???/p>
君寄盈的瞳孔驟然緊縮。
楚歡忽然笑了,那笑聲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所以我給她們下毒,我讓她們互相猜忌……孟如敏、木沅歌、姒穎儀,一個個都成了我的棋子!”她的眼神漸漸渙散,“可是還不夠……你依然不愛我……所以我只能對棲遲下手,我要你徹底厭惡沈婉嫣……”
君寄盈沉默了很久,久到燭火都快燃盡。
他終于開口,聲音疲憊不堪,“禁足瑤傾宮,沒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視?!?/p>
十
瑤傾宮的宮門在身后緩緩合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仿佛隔絕了整個世界的光。
沈婉嫣獨(dú)自踏入殿內(nèi),腳下是冰涼的石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寒潭里。偌大的宮殿沒有點(diǎn)燈,只有幾縷殘陽從窗欞的縫隙中漏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痕,像一道道未愈的傷。
“你來了?!?/p>
楚歡的聲音從黑暗深處傳來,輕得如同嘆息。沈婉嫣循聲望去,只見她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一襲素白中衣,長發(fā)散亂地披在身后,早已不復(fù)昔日貴妃的華貴模樣。
“坐吧?!彼曇羝届o得不像話,“這宮里,也就你還愿意來看我了?!?/p>
沈婉嫣沉默地坐下,裙擺掃過地面,揚(yáng)起細(xì)微的塵埃。
“沈婉嫣,”楚歡忽然笑了,指尖輕輕摩挲著腕上一道陳年疤痕,“我好羨慕你啊。”
她的目光越過沈婉嫣,望向虛無的遠(yuǎn)方:“你明明什么都沒做,他卻對你這樣好。你不需要算計,不需要爭搶,甚至不需要開口——他就能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你面前?!?
一滴淚無聲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也好恨你?!彼穆曇趔E然尖銳,卻又在瞬間低了下去,“明明這一切都該是我的……當(dāng)年若不是我流落民間,嫁給他的人本該是我,與他比肩而立的人也本該是我……”
沈婉嫣靜靜地看著她,沒有打斷。
殿外忽然起了風(fēng),吹得窗欞“咯吱”作響,像是某種無言的悲鳴。
瑤傾宮的門被猛地推開,刺目的天光如潮水般涌入,將殿內(nèi)的黑暗撕開一道裂口。
楚歡手中的酒杯“當(dāng)啷”一聲落地,碎瓷濺起,在青磚上劃出幾道刺目的銀痕。她的身子晃了晃,唇角溢出一線猩紅,襯得那張蒼白的臉愈發(fā)凄艷。
“歡兒!”
君寄盈的身影從光影中沖出,玄色龍袍翻飛如墨,幾乎是跌跪著將她接進(jìn)懷里。他的手指顫抖著撫上她的臉,卻只摸到一片溫?zé)岬臐褚狻獜乃浇遣粩嘤砍?,染紅了他的袖口。
楚歡在他懷中仰起臉,忽然笑了。那笑容竟帶著幾分少女般的狡黠,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把他藏在草垛里的小姑娘。
“陛下……”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縷煙,“我自知罪孽深重……本就不該活著……”
鮮血浸透了她素白的中衣,在胸口綻開一朵妖異的花。
“皇后娘娘賜我毒酒……”她的目光越過他,落在呆立一旁的沈婉嫣身上,“也算是替……被我害死的那些人……報仇了……”
楚歡的手指緊緊攥著君寄盈的袖子,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這是她與這世間最后的聯(lián)系。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字字如刀:
“陛下,我真的好喜歡你……本來我該嫁給你的,不該是這樣的結(jié)果……”
君寄盈抱著她的手臂微微顫抖,像是捧著一件即將碎裂的稀世珍寶。她的血染紅了他的龍袍,溫?zé)岬挠|感讓他想起多年前那個雨夜,她也是這樣渾身是血,卻倔強(qiáng)地拉著他躲進(jìn)草垛,救了他的命。
“陛下……”楚歡的呼吸越來越弱,卻固執(zhí)地睜著眼睛,“你究竟……愛不愛我?”
楚歡的身體在君寄盈懷中漸漸冷了下去。
她的唇角還帶著一絲血痕,眼睛卻死死睜著,仿佛不甘心就這樣離開。君寄盈伸手,輕輕覆上她的眼皮,低聲道:“……閉眼吧?!?/p>
可她的眼瞼仍倔強(qiáng)地半睜著,像是在等一個永遠(yuǎn)得不到的答案。
——陛下,你究竟愛不愛我?
他沒有回答。
可他的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我站在殿門口,看著這一幕,忽然覺得可笑。
原來,他也會為別人露出這樣的神情——痛苦、掙扎、甚至……悔恨。
“婉嫣?!本挠鋈婚_口,聲音沙啞,“這毒酒,是你賜的?”
我看著他,忽然笑了:“陛下覺得呢?”
他沉默。
“若我說不是,陛下信嗎?”
他的指尖微微收緊,攥住了楚歡的衣袖,卻終究沒有抬頭看我。
——他不信。
我轉(zhuǎn)身離去,腳步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這一場荒唐的夢。
我明白了,明白了當(dāng)初孟如敏對我說的那些話,明白了為什么他不讓我搜楚歡的宮,明白了他為什么寵我。原來他一直知道,他知道楚歡假孕,他知道楚歡用毒。原來他一直想保護(hù)的,不是我,是楚歡;他一直愧疚的,不是楚歡,是我;他一直愛的,是楚歡,不是我。原來我一直以來,所有的恩寵,都是楚歡的擋箭牌,只要她不受寵,就沒有人會害她,相反的,所有人的眼中釘,只會是我。他一直是個負(fù)心薄幸的男人,至少對楚歡之外的人是這樣,我早該在孟如敏倒臺后就該知道的。
終
三日后,楚歡以皇后之禮下葬。
朝野嘩然。
一個謀害嬪妃、禍亂后宮的罪人,竟得以厚葬?
他終于 把他的愛,擺在明面上了一回。
曦芊匆匆進(jìn)來,臉色蒼白:“娘娘,前朝有大臣彈劾您毒殺楚歡,陛下……沒有表態(tài)?!?/p>
我執(zhí)筆的手微微一頓,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一片污漬。
“知道了。”我斂眸。
曦芊急道:“娘娘!陛下這是默許他們污蔑您?。∧y道不解釋嗎?”
我輕笑一聲:“解釋?有用嗎?”
他若信我,根本不會讓這些流言傳到鳳儀宮。
他若不信,我說再多也是徒勞。
——帝王心,深如淵。
“曦芊,”我淡淡道,“你不該叫楚歡,你該稱楚皇后。”
君寄盈終于召見了我。
他坐在龍椅上,面容疲憊,眼下泛著淡淡的青黑。
“婉嫣?!彼麊疚?,聲音里帶著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楚歡的事……”
“陛下不必說了?!蔽掖驍嗨?,平靜地抬頭,“臣妾今日來,是想求一道旨意?!?/p>
他眸光一凝:“什么旨意?”
“廢后詔書。”
殿內(nèi)霎時死寂。
君寄盈猛地站起身,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胡鬧!”
我笑了:“陛下不是一直懷疑我毒殺楚歡嗎?既如此,何必留一個毒婦在后位?”
“朕從未說過是你!”
“可你也沒否認(rèn)?!蔽抑币曋?,“陛下,楚歡死了,你心疼了,是嗎?”
他呼吸一滯。
“你愛她,對嗎?”
君寄盈的拳頭攥得發(fā)白,卻終究沒有回答。
我點(diǎn)點(diǎn)頭,緩緩跪下:“請陛下廢后?!?/p>
“沈婉嫣!”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你非要逼朕嗎?”
我抬頭看他,忽然覺得無比疲憊:“陛下,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怔住了。
“你想要一個賢良淑德的皇后,我做到了?!?/p>
“你想要子嗣,我為你生了三個孩子?!?/p>
“你想要后宮安寧,我忍了楚歡一次又一次?!?/p>
“我不奢求你的真心,回首望去,我真的覺得我從前的想法,幼稚得可怕?!?/p>
“可現(xiàn)在,你連最后一點(diǎn)信任都不肯給我?!?/p>
我輕輕掙開他的手,俯身叩首:“求陛下,成全?!?/p>
他最終沒有廢后。
但,也再未踏足鳳儀宮一步。
建昭六年春,我大病了一場。
太醫(yī)說,是郁結(jié)于心。
曦芊紅著眼勸我:“娘娘,您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呢。”
我搖了搖頭,看向窗外開的正盛的桃花。
花開花落,又是一年。
承安,樂寧和承煜突然哭了,撕心裂肺。
如果當(dāng)年沒有入東宮就好了。
可這世上,從沒有那么多如果。
建昭十六年冬,君寄盈駕崩,傳位于太子君承安。
死前,他緊緊攥住趙公公的手:“……告訴她……朕……愛過?!?/p>
趙公公老淚縱橫:“陛下,老奴該告訴誰?”
可帝王已經(jīng)閉上了眼。
至死,他都沒能說出那個名字。
——是楚歡?還是沈婉嫣。
無人知曉。
——深宮寂寂,終成一場空。